番外：回娘家（三）

都说谈判技巧很重要。

老话说，如果你直接说这屋子太暗，要开一天窗，对方可能不同意，可如果你说要拆掉屋顶，那对方可能就愿意开天窗了。最后双方欣然达成一致，并且还觉得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

炎瑾显然深谙其道。

游子龙虽十分不愿意沈让与炎家的人接触，但炎瑾本身就是个例外。她早年来访朝城，后续一直负责与朝城对接，并没有游子龙心中“炎家人”的毛病。又不时就送来些好东西，这回更是布置了这么高规格的待客待遇。

——所谓拿人手短，她的面子游子龙不得不给。

炎瑾施施然来访，带着两人参观了整个房子。常规配置暂且不提，除了卧室，房里还有一间复健室，里头满是高级的器材，与朝城那些个健身器械改装的不同，复健室里设备精良，站床、悬吊滑轨、叫不上名字来的倾斜的床，生物电刺激仪、手部复健区工具、甚至外骨骼机器人，可以说应有尽有。除此之外，后面的泳池水温恒定，有按摩区，还专门为沈让配了起吊机和能够入水的轮椅，以及专业的水疗复健医师。

展现了足够的诚意。

“一路过来还顺利吗？”炎瑾将制服帽脱下，顺手递给身边的人。身边人伸手接过，炎瑾却顿了一下。

大约是见了一双不熟悉的手。

她目光瞟过去一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带在身边的不是阿言。

沈让与阿言曾有婚约，阿言也因为沈让的出走受过不少苦，由此心生怨言。带在身边，不合适。

沈让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当下就明白过来。他向高背轮椅的颈枕上靠了靠，闭上眼，沉默了片刻，才应了一声，“嗯。”

“你费心了。”

高背轮椅是北舟城给准备的，比沈让在朝城用的那一架功能更多。已经按照沈让的身量调过，十分合适。

“这本来就是你应该有的生活。”

炎瑾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就向沈让发出邀请。

“回来住吧。父亲已经不掌权了，家里不会逼你做不喜欢的事，你不担心别的，就在一区休养。医疗组我安排好了，最好的团队和最好的设备，按照计划，恢复自由行走难度比较大，但如果接入芯片，配合电刺激和一定的训练，理想状态能站起来用拐杖走几步。平时借助外骨骼锻炼，也对基础健康有好处，肯定比现在的状态好。”

沈让听得皱眉，游子龙也从兴奋逐渐皱起眉头，最后心情复杂地问了一句，“真的？”

炎瑾点了点头。

她点头时动作慢而雅致，却充满信服力。

“放心，你这边不从公账走，家里出。我们的合作还是按照老样子，不会少你朝城一分一毫。”

“小游的‘影子’我也找好了，你们要是愿意，改天我带来看看。”

游子龙虽然对炎瑾递出的橄榄枝一个标点符号都不同意，但按耐不住好奇心，小声咬耳朵问沈让，“什么是影子？小说里的那种很厉害的影卫吗？就是没有名字也不现身，一出现就能大杀四方的那种？”

沈让被他的脑洞逗笑。

“不是。”沈让偏头同他解释，眼尾撒开细纹，眼睛清澈明亮。沈让本身就是很漂亮的人，褪去当年的紧绷感，如今更多了几分从容，一眼看上去就让人如沐春风。

“‘影子’就是身高体型都跟你差不多的人，有时候用来防跟踪，更多时候只是帮你试试衣服尺寸，看看裁缝做出来的合不合适。”

分明每个字都是中文，但游子龙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沈让的意思。

与他想象的“土豪”完全不同，不是他看过的偶像剧里与别人抢购同一样商品，一挥手就要把店铺买下来的豪爽，而是……每做一件事，都有一整个团队服务的省心。

炎家的奢侈生活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他阿巴阿巴了半天，最后只支支吾吾地说，“我不用……”

他不想让沈让回来住，但又很难有站得住脚的理由，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生活，他并不能替沈让做出拒绝的决定。

“让让……”游子龙坐在轮椅旁的椅子上，此时转过身，扒在自家爱人的轮椅上，低声哼哼。

山路十八弯的尾音表明了他的态度。

沈让对他笑了笑，蜷曲的小猫爪子轻轻抚上他的手背，本意是安抚性地拍了拍，实际上游子龙却被那软绵绵的指尖撩动心弦。

这次出门，游子龙的心一直悬着，沈让自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别紧张。”

沈让又转过去，对炎瑾摇了摇头。

“我已经不姓炎了。”

游子龙松了口气，可很快又心里又难受起来。

他完全不用别人帮他试衣服，但沈让却十分需要那些复健器材。他想了想，舔了舔嘴唇，厚着脸皮开口，“朝城可以向你们买那些……就是……复健的东西吗？”

可说了，如果不是这一路贴身贴心的服务，恐怕他游子龙是不会感到半点不好意思的。

炎瑾笑起来。

她笑起来与沈让的轮廓很像，只是多几分温柔，也多几分端庄。大概这也是游子龙对她讨厌不起来的原因之一。

“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见外。”

“你在这里住几天，先看看用得怎么样，如果还看得上，我给你打包送过去。只是天遥地远，未免有些照顾不到的。”

幸福来得太突然，游子龙张着嘴，又是词穷了半晌。

沈让倒是并不意外。

“说说看，你的条件是什么？”

炎瑾又笑了，这回端庄的笑容中多了几分狡黠。她微微歪了一下头，“晚上一起吃个便饭。”

“就这么点要求，沈城主不会不答应吧？”

这回沈让还没说话，游子龙连连点头，一副生怕炎瑾反悔的模样，问她，这饭得吃多少？是沈让出席就算数吗？

炎瑾又笑着点头。游子龙于是忙不迭与他约好吃饭的时间，又约了明天去体验复健设备，再三确认，只要沈让点头，那设备就能运去朝城。

那架势，恨不得当场起个合同，签字画押。

晚上的“便饭”就这么定下来。

自从精神图景出事之后，沈让精神一直不好。虽说这一路的安排也是极尽妥帖，可出行毕竟比平日耗神，午饭过后他就显得有些乏了。只游子龙送炎瑾出门的功夫，沈让已经靠着轮椅的头枕睡着了。

沈让这条命是从阎罗殿里手上抢来的，表面上看着还年轻，不缺胳膊不少腿，但内里底子的损耗程度可以说是找阎王赊的。平良心说，如果没有北舟城这些医疗设备，他不可能还能好端端地靠在轮椅里，还会喘气。

游子龙放轻了呼吸，捏着轮椅后背的闸门将椅背向后倒。沈让在轮椅中半躺下，他便拿毯子把人盖好，又捧出双手稍作按摩，将矫形护具简单绑上，支撑手指的功能位。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沈让睡着了愈发控制不了双手，捏不住拳也伸展不开，偏又残存些知觉，格外容易发麻难受，会睡不好。

忙得差不多，游子龙将毯子仔细地掖到沈让下巴底下，只露出一张脸陷在柔软的头枕和软毯中，呼吸均匀。

他睡着的时候病气格外重些，游子龙又不经想起沈让昏迷不醒的日子。他总忍不住去探一探鼻息，摸一摸这人是不是还热着。

还在呼吸，还能醒来，他就觉得满足。

沈让这边睡得人事不省，游子龙却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紧张起来。

他率先意识到的问题是——刚刚忘记问了，这次吃饭都有些什么人？

于是他打开房门，招呼门口待命的侍者试图打听口风。可惜侍者业务精湛，一问三不知，只被吩咐了时间地点。再问，只低眉顺眼地说这就去请示炎瑾的副官。

游子龙打开电脑查了查地址，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恐怕所谓的“便饭”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人家炎瑾能拿来作为“交易”，就代表这饭绝对不是一般的饭。这可是炎家的地界，北舟城第一区，有一堆沈让的其他亲戚长辈、兄弟姐妹。指不定炎溯也会来……炎瑾根本没放弃把沈让留在北舟城的心思，只是换一群人说合……这可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生命系异能者，炎家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放弃！

他早该意识到！

游子龙肉眼可见的焦虑起来。

他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滴溜溜原地打转，心里头一百个盘算甚至直接带着沈让跑路的想法都有了。

沈让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眉头微微皱着，看着直转悠的游子龙。游子龙如有去所感，赶忙凑上来。

“让让。”他一脸严肃。

“嗯…？”沈让睡眼惺忪，懒洋洋应声。

“今天的晚饭是不是要见到你家人？”游子龙板着脸问，语气是难得的正经，“什么爹爹妈妈姐姐哥哥的……”

“嗯…？”沈让反应了一会儿，掀开眼皮，目光落在游子龙脸上。他视力受损，刚睡醒时尤其模糊，眯着眼睛定睛瞧了半天才看清游子龙的表情。

“紧张啊——？”他慢悠悠问，眼中带了几分促狭的笑意。

游子龙连连点头。

游子龙又摇摇头。

“紧张，但是不是你想的那种紧张。”

沈让：“？”

游子龙：不是见岳父岳母家人兄弟那种紧张。我是在想，如果他们不让你走，非要把你扣住，我要怎么办。你看啊，你哥是A级，你姐是啥级别来着？A？B？算了，她可能不会动手。那就是你两个哥，加起来就算是100和50，你爸是火系S级，年纪大了战斗力打折，算是150……”

他一个A级火系能在南八区横着走，哪怕混迹北舟城第四区也是数一数二的天赋。怎么到了第一区炎家人这里，A级火系一茬一茬得冒，跟批发的大白菜似的？

“我是A级火系，你是S级植物系，咱们就算100分和150分的战斗力，加起来是250……。

沈让：……我也不是很想成为一部分二百五。

沈让叹了口气，哭笑不得地眨眨眼睛，满脸无辜，只说：

“你别紧那没用的张了，咱俩肯定打不过的。”

游子龙愣住。

他眼珠子一转。

“那我挟持你当人质吧，你毕竟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生命系……到时候我挟持你，你就大喊救命，然后喊要撒尿，让他们都让开……”

游子龙巴拉巴拉一通说，计划一个比一个不靠谱。沈让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表情复杂地抬了抬下巴。

游子龙在沈让身边久了，一个眼神就知道这位什么意思。他屁颠屁颠凑过去，嘴角还是纠结的愁苦，眉间已经染上了亲近爱人时特有的舒展。

沈让半躺在高背轮椅里，抬了抬手，虚虚环上游子龙劲瘦的腰。

游子龙以为他要调整姿势，伸手托着沈让肩颈，往上抱了抱。没想沈让并没有松手，只是仰起修长的脖子，双手软绵绵顺着游子龙的后背往上蹭着，他蹭得吃力，游子龙则顺服地低着头，又压低了些上身，好叫沈让能省些力气。

他眯着眼享受自家爱人吃力的拥抱。

软如羽绒的指尖轻轻蹭着他曾经受伤的背部伤疤。沈让的呼吸很轻柔，在他耳边，离得很近，带着一丁点潮湿，温凉的、均匀的，纵然没有向导素作用，也一样无比令人心安。

游子龙忽然感觉唇边一热。

“我说了，别紧张。这次听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