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弹劾

对于孙景明的来访，沈让并不惊讶。

他把文静调走的时候，就预计到孙景明会来找麻烦。文静身居高位已久，科研能力虽说不如那个姓喻的精神病，但怎么算都是天才的行列，更何况这科研部一开始就是围绕她建设的，科研部没她不行。作战部的人迷信他的决定，但作战部以外说不好，朝城这么大，总有那么几个较真的，他得想法子糊弄过去。

来的不止一人，除却孙景明，还有几个外城区的人，沈让不太熟，只当是农业方面的工程师，点了个头。

“坐下说。”沈让招呼了一声。

孙景明没有要坐下的意思。他身高近一米八，虽然年轻不再，却依旧魁梧矍铄。他眉毛粗而浓，向下压着，就显得十分愤怒。沈让瞧见他的表情就觉得事情不妙，不想听那些长篇大论，率先开口了。

“如果是为了科研部的事，免开尊口。”

“现在是冬天，还没到着急的时候，立春以前我会给你们一个解决方案。要么把文静调回去，要么我多花点力气，用异能处理。”

孙景明听得愣住了，眉毛都往上提了提，才反应过来沈让在说什么。

“农业那边没什么问题。”

孙景明身边的人小声回了一句。

沈让明显顿了一下，狐疑地看过去，示意对方往下说。

那人得了城主的鼓励，明显有点紧张，但回话还算顺溜，磕巴了几下，解释清楚了。说是文静把手头的事情交代出去了，资料也都和科研部的人共享，底下的人虽然有点乱，但之前那几个异能扩大器都在用，给耕地里提供的土地净化药粉的工厂也都一直有人轮班指导，虽然大家都不太能理解文静为什么会突然去医疗部，但文静也只是笑笑，大家于是默认了这是城主和她共同的决定。

这回换沈让愣住了。

他想过文静会故意让下面的人停工，或者至少把核心技术扣在手里，以威逼他给她复职。想过孙景明会领着外城区的人来质问自己，却偏偏没想过文静会如此配合，交接工作、甚至帮着把事情圆过去。

可她绝非那种为了面子而做出这些的人。

所以是孩子突然长大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他揉了揉泛疼的额角，伸手去摸抽屉里的止疼药。那抽屉挂着长长的魔术贴环，他用着很方便。抽屉里有游子龙出门前给他留了一颗长效的强力止痛药放在药杯里，他伸手拿起来。

小药杯的杯口被便利贴松松封口，写了个字条。

“头疼先眯眼，腿疼就上床。如果还是疼，看一眼时间，要和小火龙报备噢！(???????????)??”字条歪歪扭扭，旁边还有个简笔画。沈让低头看着，眼尾就微微扬起来，眼神也露出几分暖意。

他看了片刻，把那小药杯放到一边去了。

这才终于想起来孙景明这么个大活人。

孙景明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他恶狠狠地盯着那个小药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对上沈让的眼神。沈让一探下巴，示意他说，他黑着脸，从胸前的衣兜里摸出通讯器。

好好的智能机被他装了个黑色的皮质翻盖外壳，黑色的皮革已经陈旧得翻卷泛白，卡包里插着他当年在联盟当兵时的军装照片，这会儿被他翻过来露在外面，沈让扫了一眼，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他又摸了几下，大概是在找老花镜，没找到，于是只好把通讯器拿远了，隔着十万八千里用两只手笨拙地操作了一会儿。

他把大屏幕转过来，给城主展示外城区的新闻头条。

沈让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没大明白孙景明什么意思。

内城区的事他恨不能桩桩件件亲历亲为，可外城区普通人的生活他并不了解，大多是撒手让下面人去管的，就算是过问，也就是关心一下工程进度、人员调配、拨款安排。具体到这种“作战部借调人员在施工过程中未按流程操作”的小事，他实在没有心思，也没有精力。

他耐着性子仔细往下看，想知道孙景明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头条巨大的标题黑体加粗，内容更是格外引人瞩目。

【奇幻上班之旅：“屎潭冒险”】

附标题是一句——“屎粑”独特口感，两分钟吃饱体验！

城主不吝辞色，露出了一个迷惑中夹杂着震惊的眼神。

标题下面是一张配图，照片里有一大片绿色的施工布，和陷下去一块的井口。井口打了马赛克，但配合标题，从颜色上不难看出内容物是什么。沈让心情复杂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实在没按耐住好奇，伸出双手接过了那个脏兮兮的通讯器，放在桌上。他用自己那不大灵光的爪子扒拉了两下屏幕，扫了一眼配文，大概了解了情况，露出个不大好形容的表情。

“出人命了？”沈让皱着眉头问。

这种级别的事情，只要不涉及人命官司，林月他们处理完之后，发个邮件报给他就可以了，完全没必要孙景明亲自过来“请示”。

孙景明黑着一张脸，依旧是气势汹汹的。

“没有。”旁边的人回答。

“那是，受伤严重？”城主松了口气，又继续猜。

孙景明没接话。

沈让摸不着头脑，有点失去耐心。他看了一眼孙景明，心说该找老卫这人他看看，脾气这么大，指不定是更年期，别哪天突然高血压中风了。可说了，孙景明好歹是有向导的哨兵，应该情绪稳定才对，怎么还是每天都像躁狂状态一样冲出来咬人。他默默地在心里吐槽了一下，细想了想，又觉得就冲孙景明这暴躁的性格，指不定人家林月都不乐意做安抚。

想到这儿，他忽然福至心灵，意识到最近在做化粪池清洁工作的是——

城主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小药杯的便签纸上，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前几天被修复好的椰奶盒子。不知想到什么，他莫名把自己逗乐了，绷着表情用空拳掩着咳嗽了一声。

这回他耐下性子，好脾气地继续配合孙景明的表演。

“难道是我手下的人不愿意承认错误，不配合你们的管理？”

林月那边有十足的权力给外城区的人批带薪病休，作业流程按照章程处罚和整改，作战部这边该赔偿就赔偿，该培训就培训。而孙景明掌管内勤部，负责批复很多补给，在作战部还是有几分威严的，哪怕是老兵油子也会卖他几分薄面。不过游子龙一早和孙景明结了梁子，如果孙景明借题发挥，游子龙和他杠起来，也不是不可能。

孙景明脸色黑得不行。

他倒是想看游子龙不承认错误！

那样他就有充足的理由从严处理游子龙，而非把章程翻出一个洞也找不出个称心的条款。

孙景明被沈让一连串的发问堵得张不开嘴，脸色越来越精彩，AI的监控头转过来，沈让电脑屏幕上闪烁了几下，是情绪检测系统请求自启。他没来得及点拒绝，那边的等待进度条已经走完，一行行字迅速出现在屏幕一角。

“人物识别：孙景明。状态：愤怒。愤怒指数63％，尴尬指数21％、坚定指数16％。”

沈让扫了一眼，没想通“坚定”是怎么个玩意，就听孙景明咬牙切齿地憋出一句话来，“起止是不配合！简直是态度恶劣！无法无天！”

沈让眨巴眨巴眼睛，表示愿闻其详。

“你知道施工队是谁吗？”孙景明问。

外城区向作战部借调人手是需要沈让过目的，沈让也不装傻，点了点头。他没好意思把那个羞耻的队名说出来，只好换了个说法，“是游子龙他们小队——历年都是把新人拨去做这个。”

他顿了一下，试探着问，“他们是不愿意赔偿吗？可能是因为刚入城，没什么积蓄。那这样，你把林姨那边的处理结果发给我，我以作战部的名义处理。”

孙景明气哼哼地打断他。

“你知道掉进去的是谁吗？！”

沈让露出个颇为无语的表情，心说这我上哪儿知道去。他很少踏足外城区，朝城九万多个人，他能把内城人认全乎就不错了。可孙景明这么问，大概有他的道理……吧？

“我认识？”沈让摸不着头脑。

“方听松！”孙景明掷地有声。

沈让听到这个名字，一下子没想起来，恍惚了一下。

“姓游的就是仗着你撑腰，横行霸道，为非作歹！”孙景明提起游子龙就来气——一个没有精神兽的哨兵，竟然一进城就得到了顶级向导的青睐，每次战斗都闹得一塌糊涂，拿个名次居然是去外城区和普通人比赛刷分，简直是整个哨兵界的耻辱。

孙景明把游子龙骂得一无是处，没注意到沈让表情有一丝微妙。

“今天他敢把人丢进粪坑，明天他就敢斗殴杀人！外城区还怎么信任我们？你就该把他开出作战部，赶出朝城！”

沈让等他骂完，点了点头，竟然没有反驳，而是露出一副如有所悟的神情。

“你的意思是——”他慢悠悠地拉长了音。

“游子龙是故意把人推下去的？”

“那这事可要严肃对待了。”没等孙景明回答，他往前倾了倾身，显示出一副关切的模样，诚心发问。

“是当事人说游子龙推他进去的吗？”

“说了是什么原因吗？”

“发生了什么口角？”

孙景明噎住。

方听松当了沈让的护工，又被换掉，这事儿不是秘密，但说到底是人家城主的私事。以沈让的身份，想要追责出气，能找出一万个正当理由把他赶出朝城，甚至弄死也不成问题，完全没必要借游子龙之手去为难人家。他实在说不出来“游子龙指不定是为了你去报复人”这样的话，他全然不知当时沈让是什么原因换掉的方听松，这推测实在太站不住脚。

于是他想了想斩钉截铁地说：

“是哨兵的占有欲，他嫉妒方听松在你身边贴身照顾。”

“……”

沈让露出一种吃了苍蝇的表情。

他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比看到头条新闻里那些不可言说的马赛克时候恶心得更厉害。

沈让长长地吐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甚至不想再解释。他摆摆手，让孙景明趁早闭嘴。

“这样，我给林月拨人调查，让她把证据收集一下，你要是担心我公私不分，那这件事我不插手，她们查完直接发给谭初，和外城区治安部门一起处理。”他顿了一下，“我给她三天时间，马上要定外勤任务的最终人选了，别给我耽误了。

“你帮我给林姨转达一下。”

城主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礼貌表情。

“哦对了，我们外勤需要的物资你准备好，这几天我会带人去挑。”

年轻的城主仰着下巴看着在朝城根基深稳的老臣，嘴唇抿成薄薄的一条，果决地下了处置。那语气算得上友好，内容却咄咄逼人。他一番话细品起来，说得实在不算好听，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都是——外城区的事情和你孙景明没有关系，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可偏偏又服了软，按照孙景明的“要求”处理了事情。既是敲打，也是表态，最后还给了孙景明一个台阶。

孙景明挑不出什么错处，粗浓的眉拧紧了往上一提，沈让掀了掀眼皮，并没有动用向导的能力，却露给他一个不容反驳的眼神。

并未因坐着而在气势上有丝毫衰减，反倒透出一种八风不动的沉稳来。

孙景明还想再说什么。

沈让低着头，终于伸手去拿了那颗止痛药，三两下弄开，把药倒进嘴里。他这几日喜欢把缓释的长效药物嚼开了吃，效果能快些，也不就水，就这么干吞下去。随后闭着眼，连眼神都多余再匀给孙景明，兴致缺缺。

孙景明终究还算识趣。

打发了孙景明，沈让心烦得厉害，药效迟迟不上来，他视线都有些模糊，摸了一下旁边的通讯器，最终还是喊“嫂子”帮忙给游子龙发了条语音。

“你给我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