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白板死对
病房里空调开得很暖和,暖和得有点过,病房门甫一打开,就有热浪涌出来。苏未安皱了一下眉头。
她沉默地看着病房里。
沈让坐在轮椅里,穿戴倒是整齐,不是病人打扮,贴身穿着一件套头长袖,肩头搭着作战服外套,一条作战部统一的休闲运动款长裤,脚踩一双刚过脚踝的系带短靴,安放在踏板上,靴子绑带松着。
瘦了很多,气色不好。
他似乎不觉得自己这样的形象有什么问题,只是很平常地打量了苏未安一眼,点了点头。内勤部派她来送通讯器,他显然也有些意外,但没有开口问,反倒是等着对方先做解释。
苏未安看了他一眼,低下头。
不知是觉得冒犯还是于心不忍,又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她好一会儿都没把脸抬起来。游子龙甚至听见了她吞咽唾液的声音,心说这是紧张还是怎么的?他挺纳闷,这人啥情况啊?来了不说话?就搁这儿罚站?
气氛凝滞,一如彼时湍急的水下,沉闷得令人窒息,却又暗流汹涌。
就算粗枝大叶神经大条如游子龙都感觉出来气氛不对。但是他有点没闹明白。
沈让叹了口气。
“坐吧。”他开口。他说话和从前一样,不拖泥带水,可腔调慵懒,能听出没用什么力气。苏未安置若罔闻,仍一副罚站的姿态,死死盯着地板,似乎地板上有什么令她极其感兴趣的东西。沈让坐着,能看到她眼眶泛红。他本想装作一无所知,可出于什么理由,又改了主意。好半天,他又叹了口气。
“别让我说第二遍。”他说,语气里一半是倦怠,一般是无奈。
苏未安咽下了什么,终于抬起脸。机械地走上前,没坐下,就站在距离沈让两三步的地方,直愣愣地杵着。
沈让嘴里蹦出三个字,“通讯器。”
说完,他掀了掀眼皮,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的人。他微不可见地抿了抿嘴角,抬起手。那只手手腕上扬、掌心朝上,手指没什么力气地蜷缩着,拇指内扣,被食指压着,大鱼际瘦了很多,只有薄薄一层,整个手掌全一幅怪异的残态。
触目惊心。
他手掌肤色苍白,白得几乎透明,没有弹性,脆弱得让人觉得他连牛皮纸袋都够呛能拿得稳。苏未安咬紧了后槽牙,动作僵硬地把那个牛皮袋子放到他手里。沈让皱了一下眉头,抬起另一只手,用双手捧着才稳住那个袋子。他低下头,将袋子平放在腿上,尔后用左手轻轻捏着袋子尾部,慢条斯理得把东西倒出来。通讯器盒子上有内勤部的封条,他很自然地叫了一声,“小……游子龙。”
苏未安不明白他怎么可以做出这么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忍住,没有过问半个字他的身体状况。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最是人间留不住。
游子龙差点被这气氛憋死,他一逮到说话的机会,赶紧张嘴,“哎!我不小啊,长官怎么能说我小?”他老大不正经地开了个带颜色的玩笑,沈让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他赶忙把嘴紧紧闭起来,手里头接过那盒子,打量了一圈,拿到一边去拆,安静了不到五秒钟,又没忍住屁话,“我拆盒子是经过你批准的哦,孙老头不会骂我说我对朝城机密图谋不轨吧?我不会被赶出朝城吧?”
“再废话,就去训练。”沈让恶狠狠地咬字。
游子龙讪讪闭上嘴。
他今天没去训练。
他一大早起来喊肚子疼,哭爹喊娘地要沈让帮他请假。沈让憋了半天,竟然真的答应了。
沈让能松口也是有原因的。
沈让昨晚睡得不好,半夜又痉挛了一回。游子龙摸黑去床尾盘腿坐着,抱起他的腿来揉,结果被痉挛的腿一脚蹬在肚子上,他整个人一骨碌翻下去,“咚”得一声,摔得倍儿响。
沈让痉挛得厉害,纸尿裤湿透了,弄得满床都是湿的。
游子龙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耍赖喊疼,就要抱他去洗手间。沈让平时没少被他帮着转移,但大都只是被扶着站起来,从轮椅转移到床上这种。游子龙要公主抱他,他皱着眉头把人推开了。
游子龙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呜呜呜长官刚刚踹了我一脚好疼啊,一会儿可能还要再挨一脚了……”
沈让理亏,虽然抵触,却竟然扭过头,收回推开人的手,算是默许了。游子龙把人抱去洗手间,趁他排尿,回来换了床单。这事儿他没敢告诉沈让知道,生怕沈让难堪。他一边换床单一边装作打呼噜,别说,这活儿难度不小。
可给他牛坏了。
直到沈让喊他,游子龙才去洗手间帮忙。做戏要做全套,他打着哈欠、睡眼迷蒙,一副刚从床上翻身爬起来的样子,倒是装得还挺像。
游子龙既然铁了心要掩耳盗铃,沈让也没点破。
游子龙拿浴巾给人遮着关键部位,套上裤子拉到膝盖,又半蹲着,用一个拥抱的姿势,把沈让上身抱起来,让沈让自己穿剩下的部分。他没就着这亲昵的拥抱做什么出格的事,反倒是老老实实抱着沈让,让沈让半伏在他肩上。他嘴里念叨,“说好了啊,不许吐啊,要是吐了小火龙会伤心噢。”
沈让又用了一次药,抗痉挛药口服,大剂量止疼药带着镇静注射入体,没过多一会儿药效发作,他整个人昏沉沉的,总算没再生出别的状况。
游子龙连夜把自己的的“陪床”和沈让的病床拼起来,两张病床并排摆着,中间连过道都没剩,只有病床边护栏放下之后的空隙。阵仗挺大,沈让被闹醒,迷迷糊糊睁眼,小火龙蹦上床凑在他眼前,“继续睡。”
沈让表情空白,跟被他这三个字催眠了似的,一闭眼,又睡着了。
游子龙把床垫推过去,将那空隙填满,硬生生拼出了一张双人床。沈让睡得沉,准确来说是被药翻了,他索性半夜帮人翻身、检查床单,沈让半梦半醒睁眼,游子龙好声好气哄着,沈让不听他的鬼话,眉头一皱,结果游子龙就捂着肚子说疼。
沈让拿他没办法。
三更半夜,游子龙把找护士要来的防漏尿壶黑灯瞎火地递给沈让,把床头抬起来,扶着沈让坐好,他握着沈让的手,帮人对准,叫沈让自己用。
暮色温柔,敛藏了他不愿教人看去的难堪。
枕边人轻声细语,温热有力的手稳定地按着僵硬冰冷的肌肉,寒凉如钢铁,也最终舒缓下来,化作如水般的柔软。
以至于今天严冬推开门的时候,留下一句“抱歉,走错了。”
扯远了。
游子龙是个不知羞耻的,沈让威胁他的话音没落,他一捂肚子,就要喊“哎哟”,沈让横他,却一眼就看见他左边脑门上的一点擦伤,心疼了,也就由着他闹了。
苏未安是头一回亲眼见到这位,火系哨兵的名头响彻作战部已经有日子了,比他A级火系的名头更加响亮的是他F级的异能控制,以及沈让亲自觉醒的哨兵体质。而比这些更加令人关注的,还是他和城主的传的那些花边新闻。
外人信一信也就罢了,作战部的人都是当乐子来听的,从来没当过真。毕竟这些年喜欢沈让的男男女女不在少数,上到邵云征,下到朝城居民区还没上学的小姑娘,都曾毫不遮掩地表达过对沈让的绮念。
但是看着这两位的这个相处模式,苏未安感觉……自己站在这儿,就像个多余的人。
沈让对她态度礼貌温和,对游子龙横眉怒目,可是个人用鼻子都能看出来,沈让是喜欢游子龙的,就是因为喜欢,才会生出许多如此生动的情绪和表情。
游子龙把通讯器拆出来,连声赞叹手感好。他递过去,沈让接得有些吃力。这通讯器的体积比之前那部大上不少,也沉,他手上力气不够,又逢病中,接到手之后明显手指和手腕被带得往下一沉,手背砸在腿上,拇指还不由自主地抽了几下。
这种程度的痉挛甚至连家常便饭都算不上,沈让压根没往心里去,他扒拉了好几下,才用两只手抵着,用骨节按下了开机键。他抵着头摆弄了几下,心情明显好了些,再看苏未安的时候,眼角不自觉染了几分愉悦。
严冬适时敲了敲门。
“医院午饭送过来了,还有中午的药。”
游子龙蹦起来去开门。
苏未安猛地回过神,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事儿,“袋子里还有……”话没出口,目光就落在地上那牛皮纸袋里,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帮他捡起来。沈让闻言,先是看了她一眼,随后又顺着她的目光看看轮椅旁边地上的袋子,将通讯器放在腿上,扶着两侧扶手向后靠了靠,右手背过轮椅,手腕发力拉着椅背固定姿势,左手从轮椅侧面垂下,身体缓慢地向左侧一点点倾斜。
他紧紧咬着牙,盯着自己的手,看着手指一点点接近倒在地上的纸袋子,想从侧面抓起来。虚软的手指抓着了边缘,他像是手肘不怎么能弯曲发力,只靠着右手手臂带着身体一点点再摆正。没想那袋子离地不到五厘米,他手指脱力,纸袋子“嗒”地一下,又落在地上。
他抬眼,绕过苏未安,似乎看了一眼病房门,很快收回视线,攒了攒力气,开始了新一波的尝试。
他的双腿被定制轮椅支撑得很好,不向内或向外歪倒,就是很标准的坐姿,只是腿瘦了很多,中间有缝隙。因为动作变化,缝隙微微增大,通讯器就滑下去一个角,他自己全无直觉,注意力都在左手指尖。尝试两三次,再没能抓住袋子侧面,只好坐直身体,放下手刹,操纵着轮椅调整了一个角度,重新放下刹车,再用刚才的姿势去捡。
他身体摇摇欲坠,全靠右边手臂反扣着轮椅椅背,右边胳膊似乎已经有些脱力,微微打颤。这回左手指尖够到了牛皮纸袋的提手处,可姿势使然,他也没法很好地完成抓握,手指力道不够,就算拎起来,也会和先前一样的结局。
苏未安屏着呼吸,她不敢看。
却也不敢帮忙。
沈让却耐心极了,他不紧不慢地调整着左手的位置,试了好几次,只差一点就能把手腕穿过提手。大概是倾斜的角度太大,他右手猛地滑脱,身体歪在左侧,半挂在轮椅上,右臂打颤,腿也抖了几下,通讯器被抖落在地。
苏未安一步跨上去扶他。
她的手才碰到沈让肩膀,就听到沈让低叱了一声,“别碰我。”夹着喘息。
等着右手抖完,他就着这个姿势,将袋子挂在左手手腕上,右手打滑了好几次,最终重新攀上椅背。这回用不上小臂,他只能用手腕,手腕很快被硌出红痕,他满不在乎地继续发力,一点一点地挪回了坐姿。
左手卡在一个屈肘的位置,大臂贴着身体,小臂与大臂垂直,牛皮纸袋挂在他手腕上。袋子里只有一盒轻飘飘的干草,可他自己的力气却好像不足以把袋子拎上来。他向后靠着身体,仰头喘了口气,想用右手去帮忙,却似乎保持不了平衡,不敢把右侧大臂抬离身侧,只得靠回去。他咬着牙,将左边小臂向上提了一点,尔后把左手一点点平移回腿上。
那袋子就像个被牵动的虫子,一点点蠕动上了他的大腿。
他垂着头,动作明显不如拿通讯器那会儿顺畅了,却还是把干草盒从袋子里取了出来。那牛皮纸袋的提手还圈在他左手手腕上,他浑不介意,双手捧着干草盒子,捧到鼻尖嗅了嗅。身前不远处的地上、苏未安的脚边,躺着他新送来的通讯器,他未曾有半秒钟的目光停留,只是掠过通讯器,毫无表情地看了苏未安一眼。
“谢谢。”
“既然都看到了,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