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茧
水滴落下,断断续续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像是一场漫长的凌迟。所有的意气、尊严,都随着大半具身体在某一刻的热血中燃尽死去,剩下一点残存执念,拖着躯壳、拖着十万人的未来,苟延残喘地不肯咽气。水声滴答,如时钟奔走,予他余生的每一秒都是凌迟,
哨兵以五感见长,向导本是内心最细敏的人。
他却只是木然地看着,如对待一件死物那样的态度抽离了自身所有的情绪,才不至于崩溃。抛开瑟瑟抖动颤栗的肌束、肩颈以上浪潮般的血气上涌、眼尾因不适酸涩沁出的濡湿,他更像是一尊玉石雕塑,冷、硬。
足足十分钟过去,滴漏的水龙头没能撒开,也没能拧紧。
有过上回的教训,游子龙不敢擅自闯入,站在门口急得长了虱子似的打转儿。哨兵听力过人,里头那位又是替他觉醒的向导,他全身心地关注着,并不自知地进入近乎哨兵特有的神游状态,能把每一滴水,每一声喘息都纳入耳中。这样的信息根本不需要向导进行梳理,用生活常识都能推断出里面发生着什么。
“长官,你还好吗?”游子龙跟自己受了委屈一样,在外头喊他。
沈让如梦初醒,神色有一瞬间的无措。
他这副“尊容”实在不雅,双腿着向外撇开,裹着湿了一片的弹力袜,双脚呈括号状以外侧落在地上,膀胱并未排净,腰又向前顶,腹部微微凸出,与肋骨分明的胸腔形成极大的反差。
而搭腿的毯子在门口不远丢着,湿了大半的纸尿裤和病号服裤子也萎顿在地,病房里的设施能够保障病人安全,方便他人进行护理,但没有长杆持物夹,也没有准备好的纸尿裤和浴巾。
这一切都意味着他不可能靠自己收拾利索,体面地离开这个卫生间。
严冬刚上完一个十二小时的班,不出意外这会儿正在蒙头大睡。门口有喊他长官的游子龙,外面有上夜班的护士。他得选一个人帮他撒尿,然后帮他穿擦干净穿好——他此生做过不少选择,艰难的大胆的出格的,却没有哪一刻能有现在这么荒唐,荒唐得令人发笑。
游子龙听见里头传来一句,“叫护士来。”
刚受伤那会儿,病房里新来的实习护士帮着换尿不湿,纸尿裤一打开,病房里顿时弥漫着恶臭,实习的小护士连着打了好几个干呕,最后跑出去洗手间吐,吐完又回来继续给他换。他那时人不清醒,却记住了这件事。
游子龙听见指令,虽说非常想自己冲进去,却还是一咬牙,冲出了病房。他逮着一名看起来经验比较丰富的护士阿姨,恨不得把人扛起来跑回病房,吓得其他护士也纷纷冲出来看。
“长官在洗手间,喊护士呢!”他解释。护士被他拽着跌跌撞撞地跑,还顾得上问他,“没摔吧?”
游子龙摇头,突然顿了一下。
沈让身高放在那儿,阿姨的体力可能有点跟不上,他一扭头,选中了看起来比较健壮的一位。
幸运的健壮姑娘眨眨眼,比了个“耶”。
游子龙:???
她胸前的名牌写着“马真真”。马真真比着“耶”,欲言又止地看着游子龙。半天,憋出来一句,“对于行动能力不好的患者,我们需要人力的操作,都是两个人一起……”
这规定是严冬当年提出的,沈让亲手签字批准的,早就成了医疗部的章程。如今社会教育资源匮乏,培养出一个合格的医生护士需要极大的成本投入,为了保证医务人员的建康,也为了延长医护的职业生涯,很多人力操作都需要两人一起进行,以避免腰肌劳损等职业损伤。
游子龙不懂,憋了半天,觉得沈让估计不能乐意,但是他去浴室门口请示了沈让的意思,沈让没说不行,他也放不出个屁来,
他看着护士出来拿纸尿裤和干净的病号服,看着护士抱着湿透了的裤子和长袜出来丢进洗衣篓,看着护士拿着一个灰色的大布兜子,推着个起重机一样的东西进洗手间。洗手间没有那么大的空间,门开着,那灰色的布兜子从背后裹着沈让的上身,下面从双腿之间交叉穿过,四个吊带挂在起重机上,起重机的臂杆逐渐抬起,布兜子就成了一个吊椅,就这么把人拎起来。
平时不愿示人的两条腿就在半空中不着力地晃动,脚尖垂得更厉害了。
护士推着移位机,把布兜子对准轮椅。一人拽着布兜子背后的带子,一人托着他一双脚,腾出手用遥控器把起重臂杆缓缓降下去。沈让终于坐回了他的轮椅里,护士再分别站在两侧,让他倾斜身体,左右依次把布兜子扯出来。
游子龙呆呆地看着。
大概因为沈让不理人,两位护士也都几乎不说话,她们戴着口罩口罩,专业地操作着冰冷的机器,像AI的流水线作业,分明把人照顾得很好,却又总让人觉得缺了些什么。而此时此刻,缺少的那个部分,正是沈让所逃避的,也是沈让宁愿让护士来,却不让他小火龙帮忙的原因。
小火龙的表情有些难过。
沈让一声不吭地等着两位护士离开,他没有抬眼看游子龙。病房门关上的一瞬间,他终于再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闷在口中的反胃。他转过轮椅对着洗手池,猛地俯下身去,胸骨几乎卡在洗手池坚硬的边缘,浑身颤抖地又发出一声干呕。
几声干呕之后,胃内容物翻上来,来得太频繁,他喘不上气,嗓音近乎嘶哑。那种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出的气比进的多,像是恨不得把身体里恶心的东西都吐干净,像是肺腑脏器里有什么争先恐从地溢出来,像是中弹后神志不清的闷哼,像是,在哭。
这个身体令他觉得恶心。
粘液卡在气管,他本就不会咳嗽,眼下气不足,更咳不出来,艰难地耸着肩头,喉管里发出类似窒息的抽气声,却被下一波呕吐反射迅速淹没。游子龙吓得静止,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一个箭步冲上去跪在轮椅边上,一下下给人拍背顺气。
游子龙把水龙头打开,清水把胃酸和苦胆的味道带走。沈让吐无可吐,身体却停不下来,仍然在向外挤压着,他整个上身都在抽搐,脸上的不知是水还是汗。持续了很久,他撑了一下洗手池,却没爬起来。
小火龙瞧见他的动作,小心地把人扶起来靠在轮椅上,再耷拉着眉眼,扯了纸巾给他擦脸。
沈让吐得太厉害,双眼通红。
他手臂垂在轮椅两侧,不知是想推轮椅还是想把束带绑上,可明显已经体力不支,别说是做这些,他就是坐都快要坐不住。
游子龙看着——他平时把人好吃好喝照顾着,哪儿的肌肉僵了就给人按,哪儿不顺心了也卖乖犯傻可劲儿哄着,就是希望沈让能舒舒服服、开开心心的,如今看到沈让折腾成这样,他心里难受得厉害,想哭。
沈让身体晃了一下。
游子龙蹲下身,直接把他接了个满怀。沈让趴在他肩上,一整个身体都在发抖,是痉挛的前兆,又或许是反复痉挛留下的后果。
“上床躺着好不好?”游子龙就着这个拥抱的姿势,继续拍着沈让的后背。他嗓音发涩,哽得慌。
手底下,沈让的腰背触感僵得像冰冷的铁坨子。他稍稍安抚了人一会儿,见沈让没反对,自作主张地,从沈让后腰往下,伸手一揽,沈让几乎坐在他手上,他半托半抱,直接就着这个拥抱的姿势把人从轮椅上抱起来,转身,三两步就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将人放下了。
他一拳二百八,不用两个人,也不用机器。
沈让不喜欢他看,他就不看。
沈让在床边也坐不住,游子龙正要换个手帮他躺下,没想他一双腿突然蹬起来,装了马达一般,几乎把他从床上拽下来。游子龙顾不得别的,连忙扶着他上身横躺在床上,慌忙去托起他一双腿,免得人掉下去。
一双腿抖得伸不直也屈不了膝,脚踝也不知是水肿还是什么原因,皮肤干燥粗糙,显得臃肿,枯瘦的脚没穿鞋袜,脚背青白,脚尖乌紫,蹬在游子龙怀里,毫无章法地颤抖拍打,宛若涸泽之鱼,死不瞑目地跳动。
痉挛继续发展,抖动慢下来,那双脚以一个怪异的角度向内勾着绷着,看着像骨折,而大脚趾向下狠狠勾着,边上几个脚趾却张牙舞爪的抻开,膝盖缓慢地僵硬得绷直,随后双腿死死绞在一起,力道大得几乎能夹断人的手臂。
他已经折腾不动了,可这些肢体并不由他掌控,肌张力起来,爆发出常人所不及的力量,哪怕拉伤韧带、折断骨头,都不会让它有分毫退缩。
肌肉僵成这样,游子龙甚至不敢下手按摩放松,他惊得赶紧将人搬到床上,自己拦在床边,大声喊,“护士——”
“别……”沈让仰着脖子,喉管里压抑着一声声筋疲力尽的惨呼,不似人声,他声嘶力竭地挤出来几个字,“药给我……”
长期来说,服药、按摩、牵拉、冷热敷,都可以改善肌肉痉挛,可抽成这样,反而没什么迅速缓解的办法,只能尽量避免受伤,等它自己过去。游子龙听严冬讲过,所以沈让喊,他也就站住了。
主要是怕喊了护士进来,沈让再吐一回。
他手忙脚乱地去拿来那个锁着止疼药的盒子,倒出来最大剂量。沈让这时候也顾不上斯文了,他身体抖得厉害,根本拿不住药片,用手肘撑着身体勉强坐起来一些丁点,埋头用脸直接从游子龙手心里把药吃进嘴里。
漫长的痉挛很久才过去。
沈让肩膀往上保留了出汗功能的部分全部湿透,衣服粘在身上,人像是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连头发都湿了,黏在脸上。他蹲在床边,拿了医院的洗脸巾打湿,给人擦脸。沈让呢喃似的吐出一句,“再给我点药。”
沈让刚刚才吃了最大剂量,怎么算都不到下一次用药的时间。游子龙曾找严冬和老卫都问过,理论知识他记不住,可是这句他记住了。止痛药过量最大的危险并不是成瘾,而是呼吸抑制,昏睡、呼吸频率下降,是会死人的。
游子龙动作顿了一下,又没听到似的,继续擦。
沈让忽然睁开眼睛。
“药给我。”沈让重复了一遍,死死盯着他。
他音色低嘶哑,剜去了身上的所有人味儿,甚至一句话带着向导特有的精神威压。
游子龙愣了一下。
片刻,他垂着头,把那个放特殊药品的小铁盒子从床头柜上拿起来。他动作很慢,故意在磨洋工。他慢吞吞地用钥匙打开第一层锁,端过去,剩下一道指纹锁。
沈让手伸展不开,一下下发抖,按了几下都没能把指纹按上去。这次游子龙不肯帮他。他没剩什么力气,双手扒拉了半天,借着重力才把软绵绵的手指打开,颤巍巍地伸手去解那个指纹锁。
“长官。”游子龙忽然伸手按住他的手。
“不吃好不好?”
沈让那点力气,哪里挣得过游子龙,他解不了锁,拿不到药,就去盯着游子龙,一双眼泛着血红,神色近乎凶狠,如一头绝境中的野兽,要生吞活剥每一个入侵他领地的人。
游子龙性格随和,很少犯倔,更不愿意违逆沈让的意思。可是他这会儿拗劲儿上来了,任沈让怎么瞪他,也不肯撒手,要把话说完。
“沈让。”他轻轻叫了一声,神色郑重,眉眼间是掩不住的难过。他又重复了一遍,“不吃好不好?”
“我知道你很难受,也很难过。”游子龙慢慢放开压着沈让那只手的力气,把选择权交还给了沈让,口中却还在说,“哪里疼,你告诉我,你让我试试——我学了按摩的,我还可以用异能加热,给你热敷。我是异能者,力气大,不会腰肌劳损,我可以帮你翻身、活动,我什么都可以学,你让我试试。”
沈让看着他,目光似逐渐凄怆。
连自己都接受不了的这个身体,要如何相信别人会接受。
“看你那么难受,我恨不得难受的是我自己。”游子龙缩回按着沈让动作的手,蹲在床边,露出一个苦兮兮的笑容,“你让我帮你,就我一个人。”
“没有护士,没有别人,就只有小火龙——”
那只搭在药盒子上的手一点点地挪了下来,最后落在床铺上。
他别过头,给游子龙留了个后脑勺。
他喉头上下滚了一下。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