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住院
游子龙临走对沈让露出个阳光灿烂的的笑脸,沈让虽然绷着脸,但眼神到底有一瞬间的柔和,静静地注视着自家笑得傻不拉叽的大狗,直到游子龙消失在病房门后。
门关上,世界也被一扇门隔绝在外。
病房里似乎没有时间和季节的变化,永远都是同样的光线,同样的日程,同样的无能为力。某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大梦,仍然是当年那个孩子,没有异能,没有精神力,面对苍白的病房和冰冷巨大的仪器,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人宰割。可那段记忆太久远,以至于模糊得只能一闪而过,他甚至不能记起那究竟是不是真实的,只留下那种令人无法喘息的恐惧。
如出一辙的恐惧……
刚受伤那会儿,也是这样的恐惧。他整个身体都像被埋在土壤里,又如潮水淹没,铺天盖地的窒息感挥之不去。那时他做了气管插管,喉咙里全都是刺激出的浓痰,因为在呛了江水进入肺部,还引起了肺炎,加之颈椎截瘫,腋平面往下的肌肉基本都不可控,自然也包括呼吸肌,他不会咳嗽,甚至不会呼吸。
靠着谭初的异能吊着一条命,熬了五天,至少学会了喘气,算挺过来了。
老卫过来亲手给他撤的呼吸机,在病房里呆了一天,生怕他出什么岔子。他说不出连贯的话,只能说一两个字,就开始喘不上气。每天最大的锻炼就是在床上坐起来,晕得天旋地转听不清声音,护士给他喂饭,他吞得吃力,也是一会儿就开始喘,一条营养膏能吃上一天。
后来护士每天给他擦身,一天三次换纸尿裤,可他还是能嗅到自己身上萦绕着一股子恶臭,像是长年累月没刷过的厕所味,带着尿垢,带着粪便。他看见护士把他的腿举起来活动,那种肢体不属于自己的感觉极其怪异,好像有一部分身体已经先一步死去了。
可朝城正逢多事之秋,他得活。
沈让靠坐在床上,看着老卫和严冬,神情有一瞬的恍惚。
老卫上前准备给他检查,见他看着小火龙离开的方向,看得眼睛都直了,于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沈让猛地回过神,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老卫一眼。他气不顺,脾气格外暴躁些。
“是我不遵医嘱,你们为难游子龙干什么?”
是他不让游子龙插手日常护理,身体是他自己的,老卫问诊不问他,一个劲儿问游子龙,严冬还在旁边补刀,他再装睡下去,那傻子一会儿指不定能当场哭出来。
老卫一点没觉得自己哪儿做的不对,跟没听见一样。他自顾自戴上口罩,把胸口衣兜里的眼镜拿出来戴好,又带好手套,直接开始体格检查,对炸毛的沈让一顿“上下其手”。
沈让最讨厌上医院,以前就是,受伤以后抵触情绪更严重,他天天催着沈让复查,沈让只装着没听见,催急了就推托说忙完这阵再说。这回难得自投罗网,他可不得趁此机会给人好好检查一下。
老卫先在伸手巴拉了一下眼睑,睑结膜色泽淡白,没什么血色。见沈让还想继续发作,他索性一把抓起手电筒,照射瞳孔测了个对光反射,沈让被闪了一下眼睛,噎了一句,可那表情像是还有话说。老卫看着他,拿棉签轻轻碰了碰沈让的眼角,沈让慌忙闭眼,条件反射地扭脸躲开。
再睁眼,就看见老卫全副武装的脸凑得很近,拿着压舌板,“张嘴。”
他被频频打断,也知道老卫是故意的了,顿时一脸无语,却还是把嘴张开了。
“他在我这儿属于同事。”老卫终于开口回答了那句提问。
卫大夫手眼都在忙,嘴却闲着,趁着沈让这会儿不方便说话,他赶紧多说两句,“他没把我的病人照顾好,我肯定没什么好脸色。但是为难嘛——”
老卫把压舌板丢进垃圾桶,“你得问问护理部,怎么到现在都不给他发份工资。”
沈让:?
“不然呢?”老卫扯了一下他领口,贴着皮肤摆好听诊器的位置,一手按着听诊器头,一手拽着耳塞,准备往耳朵里送,“不是护工,难道是你作战部的下属?勤务兵?勤务兵把你照顾成这样,我罚不了,还不能说两句?”
沈让那叫一个百口莫辩。他前几天骂游子龙时他振振有词,“你是个战士,不是个护士。”老卫那会儿还逗他,说他是该培养个亲兵副官什么的了。可这会儿,反倒是被老卫问噎着了。
他一开始惜才爱才,想好好培养游子龙,这份心思到现在也没变过,可其余的呢?游子龙对外的身份是作战部的战士,所以才需要接受训练,参加考核。如今他与游子龙朝夕相处,游子龙也绝不仅仅是把他当长官。
“你是不是医疗部的事太少了?”沈让黑着脸问他。
老卫已经把听诊器耳塞戴好,听到沈让说话,但带着听诊器,听不清,他抬起头看了沈让一眼,“啥?”
“不是下属,难道是家属?”老卫念念叨叨地低下头开始听诊。
沈让冷不防被自己口水呛着,咳嗽起来。他颈椎神经受损,肌肉无法自主运动,呼吸肌受累,虽说已经学会呼吸了,但咳嗽无力,听上去比小猫的动静大不了多少。
“吸气,自己按肚子,使劲,咳。”
老卫把听诊器拿开,指导他咳嗽,皱着眉,嘴里语重心长地念叨,“气道清理不干净,很容易肺部感染。你这会儿发烧,指不定是不是。”
医疗部上下都一个德性,把医疗宣教刻进了骨髓,尤其是对某些无论别人说了多少都不忘心里去的人,逮着机会就是一通“恐吓”。
沈让使不上劲,吸了一口气,自己按肚子也按不明白,倒是腿抖了两下,打了个哆嗦,一股深黄色带着点红的液体沿着半透明尿管流出来,量不大,就呆在管子了,都没能进尿袋。
老卫一脸不满,显然对他的咳嗽技巧掌握很有意见。他等沈让咳完,重重拍了拍他的后背,表情虽然恶狠狠的,却还是伸了一只手扶着他的前肩,怕是拍两下把人拍摔了,沈让就真要发脾气了。
沈让呛得不厉害,就着扣背的力气顺过那一口气,老卫的听诊器又贴上去来了句,听完锁骨附近,也不客气,掀开他衣服下摆,把听诊器塞进去,抵在胸前,“来,吸气。”
胸前一圈的皮肤又是破溃的。
他坐低背轮椅,时间长了坐不住,腰托必不可少。这几天实战,他久坐又需要活动,反复摩擦,刚养好没两天的皮肤又擦破了。好在之前的烫伤已经痊愈,只留下深色的疤。
老卫看了一眼,没发作,沈让也不说话,只配合他的要求深呼吸。
到了后背听诊,难度就有一点高。沈让靠坐在床上,老卫给严冬使了个眼色,严冬就上前帮忙把沈让扶着坐好,将床头放下。
衣服被堆在腋下,他弓着背,脊柱似乎要破皮而出,显得嶙峋可怖。他耸着肩,双手撑在身体两侧,手指蜷缩压在下面,腕骨和指骨关节突显,肌肉萎缩,在发力时愈发显得单薄。
他勉强摆脱了严冬的力气,靠自己保持平衡。
吸气末有捻发音,可能有问题,也可能没有。但沈让长期坐卧,心肺缺乏锻炼,对他而言,有问题才是正常的。
老卫看了沈让一眼,“多喝水。”
其实很少有医生查体会每次都做全套,老卫上来那会儿故意折腾他,也不过是气他不爱惜身体。沈让腹部没有感觉,什么压痛也基本没法测试,严冬隔天都会去协助他排便,也算是有粗略的触诊,索性就免了。
“行了,歇会儿吧。”老卫大手一挥,放过沈让。沈让躺回去,还不乐意严冬扶,自己撑又撑不住,几乎是摔回床上的。
“肺还行,这次发烧大概率是尿路感染,等个尿检结果,给你开抗生素。”老卫顿了一下,“多喝水,这是医嘱!”
卫医生转身出去,严冬刚拿起那双他在二十分钟前产生了浓厚兴趣的弹力袜,门又被打开了。严冬知道沈让的德性,把被子一扯给人盖好,自己迎到门口。
”早饭。”他端着餐盘回来,往小桌板上一搁。
“你吃早饭了吗?”沈让问。
“没。”严老大答得挺干脆。他不仅没吃早饭,甚至昨晚看剧看到三点多才睡,本来准备睡到中午直接吃饭上班,没想到一大早被人夺命连环call叫起来上班。
“你拿去休息室吃吧。”
沈让对严冬大多时候冷着脸,这会儿却像是没精神发脾气了,语气难得的还挺平和。
“一会儿你拿药的时候,给我两颗止吐的。”他怕人把“两颗”误以为是虚词,还着重强调,重复了一遍,“要两颗。”
这种诡异的平和一直持续到中午。
沈让的通讯器坏了,内勤部拿了个新的,但需要设置好权限和常用软件,恢复之前的数据,彻底弄完要今天下午。他这几天给游子龙训练,上午的时间也空出来了,索性一上午连床都没下。
饭也没吃。喝了一升水,吃了一肚子药。
午饭时间,严冬放下餐盘,又拿着那双袜子过来了。这回他抢在沈让开口以前,“我中午有饭。”
沈让闭嘴。
严老大掀开被子,露出沈让一双腿。躺了一上午,脚踝微微肿着,但双腿粗细一致,不像血栓,应该就是循环不好导致的水肿。韧带挛缩关节松弛,一双脚挂在脚腕子上,几乎成一条线。严老大戴上手套,托着他脚腕将软绵绵的腿抬起来,放在那半圆的塑料支架中间。
沈让当然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一上午又是“请”严老大吃饭,又是“配合”地多睡觉多休息,又是把人支走去内勤部跑腿拿新的通讯器……就是因为不想穿这袜子。
加压弹力袜,睡觉时不用穿,活动锻炼时不用穿,坐在轮椅里就得穿,他下肢血液循环一塌糊涂,弹力袜促进血液回流,防止血栓形成。
医疗部的使命不仅是治疗疾病,还包括康复,最终目的是把病人推回原本的生活。长时间卧床会导致心肺功能下降、肌肉萎缩、骨质疏松,他刚能耐受坐姿,就被要求每天下床,坐在轮椅里。从吃饭时间转移到轮椅里坐着开始,到后面逐渐延长坐的时间。
严冬的意思很明确:下床,坐轮椅,吃饭。
沈让终于没再找到新的借口。
昨晚他换成了病号服的裤子,裤子宽松,裤管能直接撸到大腿,严冬也就没逼着他脱裤子。
瘫痪的腿吃不住劲儿,袜子太紧,支架用于辅助穿袜子。严冬将他的腿放在支架中,撑开弹力袜上缘,形成一个空间之后把他当脚套进去,绷在支架边缘,这才算开了头。
他腿上皮肤惨白,一如既往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淤青,有些泛黄了,是旧伤,也有新的,青紫一片,但不多。常时间绑着尿袋的地方淤青明显一些,大概是硌的。他用抗凝针剂,腿上又没有感觉,难免磕磕碰碰容易淤青。比起以前,倒是没有了新的破口,应该是游子龙的功劳。
白色的弹力袜沿着支架一点点提起来,脚踝随着动作带着脚掌不着力地晃。严老大托着他膝弯,让他屈膝踩在床上,将腿立起来,他维持不住这个姿势,严冬去拽袜子的远端,他的腿就歪歪斜斜倒下去,砸在床面。
支架从半包围,严冬伸手拽近端另一部侧的袜子,手指指甲难免在他他腿上附软肉下一道白痕,几秒钟后又转成红色,里头泛着血点。
近十分钟过去,严老大一脑门汗,沈让的腿也有些吃不消,后背剧烈地疼起来。那种疼不同于劳累后的肌肉酸痛,而是一阵阵过电刀砍似的剧痛带着麻木和灼热。
沈让一言未发。他仰面躺着,死死盯着盯着被严冬一次次扶起来立着的腿。
支架只到膝下,袜子却要穿到大腿。严老大将袜子提过膝,脚上基本已经拉得平整。他将那支架一点点取出来,白色的袜子紧紧包裹着着整条腿,显得格外细瘦,脚腕松弛,青白色蜷缩的脚尖若隐若现地露出一点。
他终于把沈让的残腿放平。
裤腿堆在大腿根部,与裤腰下包裹着的纸尿裤一起,将人衬得臃肿。严冬最后一提,终于把弹力袜提到了大腿。
而后如法炮制,去穿另一侧的弹力袜。
沈让终于闭上眼,眉间一点厌恶,像是压抑着反胃。
他讨厌的是病房,是这些不嫌弃他丑陋和污秽的医生护士吗?又或者其实他只是讨厌他自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