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选择
不只是严冬,游子龙这几天看什么都不爽。
“爱吃不吃”饭馆里,几桌人吃得正欢,炸天小队一行五人,坐了个长条桌,老三和游子龙两个大块头并排,对面是小大、李一鸣,和平哥。李一鸣这几天状态不对,闷葫芦似的,照小大的话,就是哨兵“每个月那几天”,他喝了抑制剂,众人也就没太放在心上。
游子龙只觉得卤肉饭咸得要命。
老三点的回锅肉饭,吃得贼香。他向来比较鲁莽,吃饭动作大,总挤着游子龙。他吃得差不多了,看见游子龙碗里没动几口,伸出筷子过来,“我尝尝你的!”他们兄弟几个出生入死多年,有肉一起吃,有被子一起睡,都是这么过来的。游子龙却无端升起一种暴躁,他压下无名火,闷头扒拉了一筷子,还是觉得咸得发齁。
老三尝了一口,“早知道我点卤肉饭了,好绝!”
他索性伸勺子去扒拉,扒拉到第二下,游子龙忽然抬手,用筷子把他勺子按住了,语气不太好,“吃你自己的去。”说完还用筷子打了一下老三的勺子,饭桌逼仄,打在老三的手上。
老三有点懵,讪讪缩回去,用手肘顶他,“喂,吃错药了你?”
“我靠你能不能好好吃饭,你顶我干嘛!有病啊?”游子龙提高了声音,用手肘把老三挤回去。他有一种奇怪的愤怒,像是野兽护食,对自己的饭桌也生出一种领地意识,分明觉得不合理,却有一种被冒犯的暴怒。
“我看你他妈才有病!”沉默不语的李一鸣突然摔筷子骂了一句。
“你他妈几天不回一趟宿舍,一天到晚赖在城主屋里,傍上大腿了呗?兄弟都不要了?说好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吃你两口饭怎么了?那几口肉要多少钱嘛,我把你这盘买下来,再点一盘行不行??”
“今天场上他妈菜得抠脚,来这里跟三哥逞威风?”李一鸣抬手推了他一把,带得饭桌晃了好几下,杯碟碗筷稀里哗啦响,他顺势站起身来,“能耐大了啊?”
“算了算了算了,没事儿没事儿。”老三赶忙拉架,“他刚刚打输了心情不好,谁没点脾气不好的时候嘛——”
小大和平哥从李一鸣身后震惊地对视一眼,平哥指指李一鸣,做了个口型“输钱了?”小大点点头,回了他一个口型“可能是——”
游子龙攥着拳头,血管又爆出金色和红色忽明忽暗,李一鸣在他肩头推的那一下像是着了火,火辣辣地疼着,锥心刺骨地疼着。他脑子里突然出现那句“它想向还没有成长起来的头狼发起挑战”,甚至一时间没想起来说这话的人是他看不顺眼的秦开,只觉得气血上涌怒不可遏。
“小火龙!”小大见游子龙这个样子,也急了。外头连日阴雨,这会儿也有小雨下着,游子龙每到这种天气就烦躁,但也从来没有过和自家兄弟动手的。游子龙瞳孔泛出火焰的颜色,李一鸣身后浮现出个灵猴幻影,那灵猴似乎很是不舒服,不安地“叽叽吱——”叫唤着,游子龙站起身,像是受到什么挑衅,已经在暴怒的边缘。
“有没有抑制剂!”旁边一桌的人喊了一句,“他这是哨兵暴走了!”
“他啥等级的啊!”那人好像挺懂。平哥忙答,“什么时候了?!啥等级重要吗?!”因为这事儿还不太好说,游子龙的评测是高级,但他确实就没有一丁点高级哨兵该有的能力。
“重要啊!低级哨兵信息素不强,不会引发别的哨兵暴走。要是中级哨兵,可能会让其他哨兵也暴走,到时候打起来就乱套了!不过还好,风宁老大就在隔壁吃凉面,你们拖一下,我去请人!”
“……那高级哨兵……?”平哥颤巍巍地抛出一句。
平哥有点绝望,扭头看了一眼游子龙。饭店老板也着急忙慌冲出来了,双手合十,祈祷这两位神仙还有点理智,战战兢兢不停拱手,“您两位要要要打架啊,要要要不去外外外外面打……”
作战部规范第一条,私斗者,抹除一切作战部优待权限,禁闭三月。私斗而殃及无辜者,逐出朝城。队友、组长,甚至主官,全都会受到牵连。此外还有许多细则,罚去外城区掏粪、偿还被毁财务,诸此种种。
两人剑拔弩张,小大和平哥一人拽着一个,小大鬼哭狼嚎地叫唤,“你俩这会儿打架打爽了,到时候赶出去,债要我们打工多少年才还得上啊!”这两人不知听进去了多少,眼神都充斥着野兽般的凶光,老三在一旁打自己的嘴,“都怪我非要吃这两口肉!”
风宁来了。
她老远就闻着味道不对,让身边哨兵全都退开。每个哨兵的自制力不同,如果全都受了高浓度信息素挑衅,作战部接下来几天有乐子了。她目光四下逡巡,伸手点了个扎高马尾的女性向导,“你,出列,跟我来。”
人群不敢违抗,都留在了不几十米远的屋檐下,连先前去搬救兵的人都没敢跟来。
风宁的长靴踏在石砖上,每一步都溅起水花。她还没走进“爱吃不吃”就皱了皱眉,好些年没闻到过这么冲的信息素了。她脚步不停,站到饭馆正中间的走廊里,跟那向导抬了下下巴,指了指李一鸣说,“这个交给你。”
说完,她抬手一把拎起游子龙的衣领,游子龙比她高出半个头,她气势却毫不输他分毫,迈开长腿,手法跟拎着小鸡崽似的,拽着游子龙衣领就往外走,全然不顾忌什么哨兵信息素。
“你知道沈让管这叫什么吗?”
游子龙听到沈让两个字,好像恢复了一点理智。
风宁才懒得管他怎么想,拽着他走进雨中,一只手在军服兜里摸了摸,没摸到,又单手解开衣扣,露出军服外衣里头的腋包来。黑色腋下包里左右两把枪,她摸出一张黑色权限卡,扭头去看人群。
人群里胡颜颜如有所悟,狗腿兮兮跑上来。他是风宁的小队直属队员,比旁人跟风宁更亲厚些,得了她眼神示意,亦步亦趋跟上。风宁手腕一抖,权限卡打着旋儿落到胡颜颜怀里。
“你去把单买了。”说完,她又拎着游子龙往前走。游子龙被她拎着后领,只能低着头,那姿势憋屈极了,他却也不挣扎,只听风宁一字一句地说。
“沈让管哨兵这些管不住信息素的行为,叫,未开化的长毛野人精虫上脑、聚众发情,为了争夺□□权,蚕食同类,就是人头猪脑的畜生。”她重复着沈让的话,半点没觉得有冒犯到作为哨兵的自己,说得难听至极。
她从小跟着沈让长大,没有哨兵那些把嗜血暴躁当作“英雄气概”的臭毛病,只觉得沈让说的没错,推脱给激素都是借口,那是人自己选择放任野性,管不住下半身的男人、管不住信息素的哨兵,那确实都是人头猪脑的畜生。
她在雨中站定,撒开游子龙的衣领,以平日里训练队员的语气,昂首挺胸,敞怀的军装在风中呼呼作响,雨点子落在肩头飞溅开来。她就这么看着游子龙,面无表情。
“游子龙,别给哨兵丢人。”
狂风忽作,大雨瓢泼而下。
“好大雨哦——”体育馆里,孩子奶声奶气的嗓音响起来,“还好西西来的早,不然就要淋雨了!”
沈让好脾气地点点头,任由那五六岁的孩子在膝上膝下爬来爬去,他伸手扶了一把转身没坐稳的小孩,笑着问,“今天天气预报有雨,你们怎么还是来了?”
老师是个有些年纪的阿姨,听着沈让问,拘谨地笑了笑,却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旁边的孩子抢了白。高个儿女孩儿抢着说,“是我说的,我告诉他们今天在体育馆有基地区公开课,城主会过来,他们都想见你,就让老师带他们来了。”
“哟呵,挺热闹啊?”谢允没走远,啃着一个炸鸡汉堡就回来了,正巧见着这一群小孩围着沈让,愣了愣,尔后“噢”了一声。老师和孩子们看到他,也来打招呼,有个孩子往后缩了缩,躲到沈让的轮椅背后,有几个大一点的孩子乖乖叫人,“谢允哥哥!”
“诶!乖!”谢允没腾出嘴,啃着汉堡,含混不清地答了一句,顺手摸了摸旁边几个小孩儿的头,也蹲下身子,“你们都挺好啊?怎么样,朝城好玩儿吗?”
离他近的小孩儿不怎么整齐地拖着长音说,“好玩儿——”“我们好——”后面调皮的孩子蹦跶着要往前挤,“汪妈妈说汉堡包不健康的,谢允哥哥吃汉堡包!”谢允听见,一摊手,“你们汪老师管不着我。”
“城主哥哥!谢允哥哥吃汉堡包!你管管他!”小孩儿急眼了,拔着调门嚷嚷。这些孩子不到来听公开课的年龄,也就是趁着午休来见见沈让。他们年纪小,一个闹腾起来,其他人也有些人来疯,就此起彼伏开始嚷嚷,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沈让想让他们小声些,开了两次口,都没抢到说话的机会,咳嗽了几声。他怀里抱着孩子,只好偏过头去,对着自己的肩头,尽量憋着。
旁边扎着两根麻花辫的女孩看着轮椅上咳嗽的沈让,沉默了好久。她仰着脸,拽了拽老师的衣角,老师蹲下身平视她,她于是问到,“老师,我们都好了,城主哥哥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啊?”
汪老师张了张嘴,扭头看向旁边站着的谢允求助。
七月六日,南八区突然爆发丧尸潮,多处人类聚集区受累,朝城作战部紧急出动,组织救援。
七月七日,南A区东北部沦陷,南C区沦陷,小型基地以丹县遭遇丧尸围城,朝城留守的高层作战部异能者集合,参与救援。
七月八日,以丹县唯一的学校里二十三个学童被困在宿舍。宿舍一边是堤坝,一边距离食堂只有一道铁网,上千只丧尸在铁网一侧,利齿和破碎的骨骼反复啃噬、撕扯着残破不堪的铁网。百余紧贴着铁网的丧尸被电成焦炭,而剩下的丧尸正踩着同类的残骸往上爬。谢允异能耗竭。
七月八日下午两点,宿舍区四岁男童因过度恐慌诱发哮喘陷入昏迷。
七月八日下午三点五十,丧尸撕开铁网。沈让独自驾驶一辆携带火药与大量人类尸体的装甲车,从救援组车队中冲进学校,引走大部分丧尸。装甲车连续爆炸了三次,最后在一片碎尸残骸中冲出堤坝,落入水中。朝城调派水系异能者打捞,两日后B级水系异能者苏未安从急流中找到沈让,生死不明。
七月十三日,沈让脱离危险,朝城资格最老的卫大兵卫医生对城主的伤势下达诊断,中度脑震荡,多处肌肉组织挫伤,脊椎C5/C6/C7/C8/T1多发性骨折,颈椎节段爆裂性骨折,疑似C6完全性截瘫。
七月二十五日,沈让恢复工作,为新入城的异能者安排异能评测。
十月二十一日,这些被救下的孩子已经生龙活虎,习惯了朝城的生活。他们围在轮椅边上,坐在沈让膝头,他们的人生还有无限可能,也许很精彩,也许很普通。沈让看着这些在自己庇护下安稳成长的无辜稚子,比任何时候的笑容都温柔。
邵云征之所以会说“你如果不是向导就好了”这种话,是因为他从来都不懂,哨兵和向导体质是天生的,可人生中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人们自己选择的。正如有些哨兵选择放任自己的暴虐,向导也可以选择利己或者利他。沈让一直主张向导的“软弱善良”是由社会驯化而成,也自问没有被这样的规训掌控理智。他救人,是因为他想救。哪怕他不是向导,哪怕让他知道结果再选一次,他还是会开着那一辆装甲车,带着无数兄弟的尸体,一脚油门闯进丧尸群。
人活着,总该相信点什么。
谢允看着那些个孩子,他狠狠地眨了几下眼睛,又抬手,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笑得满脸褶子。他说:“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好,可能等你们长大了他就好了。”
“到时候你们加入作战部,和我们一起打丧尸,一起救人,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