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惊鹊照例递了一只碳棒过去,林怀川的字很漂亮,但是总喜欢用碳棒写字。他是很典型的世家公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不在话下,而且很乖,没有旁的孩子的调皮捣蛋,人都说太聪明懂事的孩子会早夭,家人都曾担心过,尤其是八岁那年高烧,田夫人照顾了一夜,还好他平安长大。
林怀川推开碳棒用毛笔写了三个字。
明月喜欢玩,他比林怀川还小一岁:“正好再过半月就是公子的生辰,一定很热闹。”
林怀川低头看不见神色只是呼呼往字上吹气:“可我不喜欢热闹。”
惊鹊也不知道这个孩子为什么从小就带着悲伤厌世,刚想要开口宽慰便听他又说。“我好像那个关在鸭圈里的猫,又热又吵。一帮大老爷们咋那么磨叽,像一群没进化完的猴子。”
惊鹊一哽。“大人们也都是借机商议公事。”
林怀川一拍桌子。“商议什么家长里短的公事,居委会的?吾羞与之为伍!”
明月和惊鹊生无可恋,这人在妹妹面前正经几天又开始犯病了。
林怀川拿着纸的一角沾了水在上面盖了一张纸写上了致大元皇室世家全体登人,扔了上面那张纸在火上烤烤随口道。“老登呢?”
果然开始犯病了,明月开了门把猫放进来。
喵喵声不绝于耳,一跃而上一爪子抓住了半系不系的头发。
林怀川疼得身子一歪。“老登?!给你脸了是吧?”
小猫抓不到其他的头发也不肯放开,林怀川心一横便重重一薅,一把头发挂在猫爪子上被转移了阵地。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明月惊鹊上前帮忙不及,看他不在意死活般用力一扯,龇牙咧嘴后退半步。
“想不到吧!哈哈!老登!魏晋名士想来发愁都会秃头,我自然是要向他们看齐,区区两绺头发还不配我心疼!”
喵呜!
明月赶紧上前把那一绺头发拿下来。
“都说男人带了女朋友头发编成的手链,负心会下十八层地狱。”林怀川又狞笑道。“嘿嘿嘿。都说猫是奸臣,那也应该上一道封印,把这头发编成猫项圈给他戴上,看他还敢不敢以下犯上?!”
林怀川往前探着脖子,把嘴张到最大,挑眉瞪眼对着猫哈哈笑了一阵。
惊鹊和明月“……”
林怀川收了嘴脸催道:“同心结还是什么结来着,上小学时候老编,哎呀,年纪大了忘了。”
明月怕他长皱纹,出去让厨房多炖些猪蹄。
林怀川烤完了纸又熨平,叫惊鹊帮着一起裱。
但是老登怕弑主之后下十八层地狱,变成了一只小骚猫,只要一有声音就翻肚皮,夹着嗓子仰头大眼睛勾引人,林怀川忍着没摸也没看,小骚猫就变本加厉蹭到了他手上,还把四只腿都抱在他手臂上打呼噜。
林怀川宛如柳下惠啪地抬起了手,小骚猫掉下来啪地一声生了气,在书桌上乱跑。
右手伸出一根中指鄙视老登破坏不成的粗浅行径。
小骚猫变回老登,一爪子抽在中指上,林怀川嗷的一嗓子整个林府都知道了。
明月知道出了幺蛾子又请了大夫过来。
林怀川痛得直出冷汗对着丝毫不心虚的响尾猫。“窝嫩叠啊,老登。以下犯上,以奴欺主,杖责300下!”
大夫习以为常没有多看一眼,拽着手指摸了几下:“没事,这几天不要用力,不会留暗伤,弹琴没问题的。”
林怀川勾了勾手指,感觉不怎么疼了,便收了爷的气势,温和地点头道:“多谢,不足为外人道也。”
上床睡觉一夜好梦,老登只能在笼子里嗷嗷叫,指着柜子里聘狸奴的契约控诉他待他不好。
但林怀川睡觉多数像死猪。
手没几天便不太有感觉了,生辰礼的漂亮衣服又送了过来,便开始生龙活虎指手画脚。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
林父遣人做的东西他是一点看不上,这大夏天的,只想穿些轻松凉快的,这里三层外三层像什么样子。
林怀川托着下巴一副无辜又得意的表情,睁大眼睛:“我想要凉快一点的,你知道这衣服像什么吗?”偏生因为手伤说起不来床,仰躺在榻上一只手提着衣裳系带像是个混迹青楼调戏姑娘的浪荡子。“别的不说,就这个裤子,是小姑娘穿的一体抹胸装吗?”
两个年近四十的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特制的裤子,其实是真的很用了心的,只是重要场合穿的衣服,自然是繁复精美了一些。
林父看他这模样,火噶的一下就上来了,指着他:“是哪个小兔崽子肚子受了风就会腹泻啊?!咳咳咳。”
林怀川衣服一扔,在床上仰面朝天翘起了二郎腿:“那这也太厚了,五层,大夏天不得热死我?”
“你这个口无遮拦的逆子!我让你凉快!我让你凉快!”林父抄起鸡毛掸子就干却被田夫人拦住。
年纪大的人最忌讳白发人送黑发人,说什么死不死的。
打不了就拿衣裳撒气。
田夫人:“老爷这是做什么?!”
夏季衣裳自然不会厚到哪去,林父几下便把衣服扯个稀烂,就剩下一件外罩的纱衣,怒道。“那你就穿它!”
林怀川想着要不是在这,他一个大裤衩也能出去,但还是嘴欠啧啧两声摇摇头又说:“太漏骨了太漏骨了,我骨子里还是个保守的人。”
林父气得差点背过去扶着胸口一步一步挪到门口,田夫人瞪了林怀川一眼。
惊鹊收拾好扔下的衣服,就说了一句:“公子总说自己的一套尊老爱幼,今日老爷也是一番好意,公子自己说的要过好每一天。”
林怀川没搭话,盯了一会儿默默捡起来放柜子里。
生辰礼当天,林怀川不喜人多,当然是按着寿星的想法来,只请了谢家家主,玄字兄妹俩,莫惊春。
谢玄易到的早了些,他有些疑问想要和林怀川谈谈,若是晚上说喝多了酒便被抬走了。
谢玄易给他倒一杯酒:“你怎么知道的?”
酒度数很低,浊酒,不那么醉人。
林怀川摸了摸杯子,一饮而尽,这是他在这喝的第一杯酒:“我不知道,只是怕你当局者迷,所以提醒你一番。你记得前一阵子户部尚书老来子病死了吗?”
“记得。”
“不是病死的。”
这可真的惊住了谢玄易,他日日身处朝堂与这些人打交道都不清楚。
“与户部侍郎的外孙有关,两个孩子一处玩耍时掉进了河里。”林怀川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谢玄易丝毫不怀疑真假。
“这你如何得知?”
“猜的,这节骨眼上外敌未清先内乱,陛下和太后毕竟是亲母子不会这样蠢,挑拨而已,尚书家孩子称病数日,侍郎家的孩子活泼好动说白了是熊孩子,忽然一连几日也不出门,我便疑心去查,他们最后一次碰面和之前的事,那尚书家孩子母体年纪太大,生下来就瘦弱,身材不够高大身体也不好,侍郎的儿子正好相反,肺活量也大了许多,在水里自然能久一点点,孩子出去玩不可能时时刻刻有人跟着,但那片湖附近就有救援队伍,赶过来的速度很快,只要耐心等待抓紧这个微小的时间差,最近的那条路工部正在修缮,他们过不去,绕路拖延了仅仅半盏茶的功夫,自然能伪装成一个一死一伤的意外。”
“杀人缘由呢?”
“查了就有了。”林怀川深知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怎么想。在别人看来是侍郎八百张嘴也说不清的蓄谋已久。“王爷和太妃没直接动手,就是别的势力,要么是金要么是暗处,金没有这么深的根基,只有宁家影响力足够,如今敢动手,这五年来一定是做了不少的事,那他们最好利用的,又能利用到的是谁?”
“八面玲珑的谢家。”谢玄易明白了,两条线交汇,那便是确凿无疑。
宁家人曾经耗尽所有保了一支不起眼没什么本事的嫡支在朝堂之中做了个小官,而今有拔擢之势,其中器重他的人便是宁家现任家主叮嘱过的谢玄易。
“户部尚书支持陛下,户部侍郎是太后和江国公的人,两方争这户籍钱粮已久,当初二选一做尚书时是太后因假意让陛下亲政退了一步才有今日局面,但争也不争拱手让于他人怎么还是心里不舒服的,一个外孙,再一点火就能烧到别人家身上了,果真是好计策。”
“还好陛下第一时间便称的是病逝。”谢玄易叹了一口气。“总不敢相信他会这样,毕竟是一家人。”
“玄易,你光明磊落,但是旁人不是,你被保护的太好了。再好的人也都是有自己算盘的,把心放回自己的肚子里。”
谢玄易心中,家人始终是一体的,利益荣辱与共。
“你被保护的更好,哪来的这些伤春悲秋?”
林怀川抿了唇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想的多些罢了。”
“君子该做的是拆了危墙。”谢玄易睨着他。“怀川,这些是你教我们的。”没道理我们在努力,你却退了。
可是林怀川在想说和做是两件事。大同,几千年也没有完全实现过,也许这个世界会更加美好,但他看了太多历史长河中淹没的贤臣,皇权之下,再仁德的君主也只是拿人当巩固统治的工具,他的抱负施展不了。“这不一样,我敬佩你。可我还要劝你一句,不要太把自己当人看,也没有几个人把你当人看。”
现实主义者无法打败理想主义者,他们愿意为自己的信仰奋斗到死。
以前的林怀川,因为信息的发达,读书成本的低廉,看到的太多,他们那一代的人大概是两极分化,如同他和谢玄易一样,一部分立志改变奋斗终生,一部分明哲保身暗处帮衬。
可是归根结底,还是有没有足够的底气,和能拼的勇气。
庞大的家族和一个人,孑然一身和拖家带口,能做的终究不一样,有些人愿意赌,比如莫惊春、谢玄易、谢玄吟,有些人苟且偷生,比如林怀川。
可他何德何能与这些人做朋友?
林怀川看谢玄易退出的背影喃喃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你们是君子,我是小人,贪生怕死的小人,我们不同路。”有些迷茫地抬头向上看,炙热的太阳刺得他睁不开眼。“这不是我该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