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琴行内,再度迎来了它的第二位客人。
此刻已然是黄昏,太宰治依稀记得上一次来时也是这个时间点,夕阳将柱子的阴影拉成琴键,而他就像这琴键上的一团杂音,格格不入。
“这里可没有火锅可以吃哦!”
里面的人并没有对他出现在这有什么疑问,甚至没给他一个眼神,兀自在无声的钢琴上弹奏。
太宰治走到钢琴前,双手在闭上的琴盖上一撑,轻巧的坐在钢琴上,他无言的看着上梨子彻的手在琴键上跳跃,无法想象出这场自己无法聆听的乐曲是何种模样。
但他安静的等着,像是以往等待火锅里的菜煮好一样安静,只是两人之间是先前无法想象的疏远。
“你知道吗?这里是我在失忆后,第一次想起这首歌的地方,也是我第一次弹奏的地方。”
或许是注定了即将分离,上梨子彻此刻说出了些平日里绝不会说的话,他闭上眼,指尖依旧在琴键上飞舞,但他依旧在说着,像是怀念,又像是自嘲,
“明明是闭着眼都会弹的曲目,明明是当时一个音一个音试出来的回忆,怎么就这样忘了呢?”
就这样忘了这些曲目,忘了那个自己试音的人,也忘了……为了保护那个人所需面对的困境。
他怎么就忘了呢?在这虚假的世界里想要守护的唯一真实。
——以及守护真实的唯一方式。
“但其实吧,要我说我有多喜欢音乐……”
上梨子彻话锋一转,轻飘飘带远了方才略显沉重的话题,他笑出了声,
“其实也没有多喜欢,或许是父母的逼迫中意识到反抗没有效果,或许是我能维持回忆的就只有音乐,或许又是那陪着我的人,所以才自我欺骗成我热爱音乐吧。”
……
在场寂静无声,太宰治无言看着上梨子彻,而上梨子彻红了脸,
“好吧,别看我了,我知道我现在很装。”
“但没办法,有些话在这里憋太久不说出口确实蛮难受的。”
在得到江那美萘异能结晶后的上梨子彻似乎格外有倾诉欲,缺失七年的回忆此时仿佛化为发条,唯有在这无法出声的钢琴前一遍一遍弹奏才能发泄心中那份焦躁。
所以哪怕琴键松动、乐器无声,上梨子彻却还是选择这幅回忆中占比最多的方式,在这已经分不清是讨厌还是喜欢的活动里寻求那一份安心。
“那你以后可以不用憋着了,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你成功了,森先生已经同意你的请求,行动已经在开始了。”
太宰治仿佛全然不解风情的突然出声,沉默一瞬又在片尾加上,
“以及,森先生让我来送送你。”
盲弹的动作一顿,重重的落在错误的琴键上,上梨子彻狐疑的睁开眼,但又无所谓的重新闭上。
“你还能有这好心?”
“来看你怎么去死的?这也算是好心?”
太宰治瞥了眼上梨子彻,然后重新将视线落在自己乱晃的脚上,
“外面都快闹翻了,你的那些粉丝可是都为了你再次走上街头了哦,没想到你却用这种方法解决问题。”
“喂,小心眼,明明你也有更好的处理方法吧,为什么会有那种几乎鱼死网破的主意——可别告诉我你是为了帮助森先生消灭其他组织哦。”
“至少……我的方法也可行。”
上梨子彻没有再弹奏这根本不会发出声音的钢琴,他双手合拢,放在交叉的腿上,用看起来极其放松的姿势,仰着头冲坐在钢琴上的太宰治笑。
“我有我的理由,就别追问了嘛。”
难得的坦诚,也是难得不假装的笑脸,太宰治只是看了一眼就烫的移开视线,明明心中诧异,但比起诧异心中更先升起来的却是恼怒。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要走了就开始坦诚了?
明明心中隐秘的想着缓和两人的关系,但一开口,还是下意识的选择两人间最熟悉、最经常的讽刺语气。
“是是是,我不追问了,我知道,你有你自己的节奏……”
只是刚刚开口,太宰治就意识到不妥,缓缓闭上嘴,在那双通透的翠色眸子下,他又像是没话找话一样扯起别的话题,但明明只是打算普通的吐槽,却越发有些止不住话头。
“你倒是快活了,给我添了一大堆麻烦。”
“一想到回去还要跟黑蜥蜴那些家伙解释我就烦,既要安置受伤严重的大佐干部,还要处理一大堆善后工作,看来我之后恐怕都要泡在后勤部了。”
“梦野久作心里肯定乐坏了,虽然他这辈子都别想当上队长,但你一走,他在港口黑手党就又少一个束缚。”
“还有小蛞蝓那家伙,现在恐怕还在你家门口苦兮兮等吧,连找人都不会找,真是一个笨蛋,以后可怎么当好我的狗啊!”
……
疏远时才想起来倾诉,但也只有这离别,会是最好的吐真剂。
或许是先前上梨子彻说着自己的真心话,这样的氛围下,太宰治竟然也跟着碎碎叨叨了许久。
但说着说着,太宰治最后停下了说话,他讲述了中原中也,他讲述了黑蜥蜴的各位,他讲述了梦野久作的麻烦,他讲述了太多太多。
可他最后发现,讲来讲去竟都是围绕着港口黑手党打转。
像上梨子彻擅长的音乐,他不懂,像自己内心的阴暗,上梨子彻也不会想去明白。
到了最后,竟然没有什么其他话题好聊的。
乱晃的脚早就停下了,太宰治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明明刚刚还觉得有太多太多地方可以继续当话题继续说的,但现在,太宰治突然一点话都不想讲。
尤其是……
你的聊天对象没有任何回应的时候。
上梨子彻只是坐在那表现出认真倾听的模样,甚至太宰治突然停下说话,他还歪了歪头,露出疑惑的表情。
但太宰治知道,不应该是这样的。
彻就算不喜欢待在港口黑手党,那也不应该对港口黑手党的其他人冷淡成这样啊!
无论如何,重视感情的上梨子彻不可能对他平日里在乎的那些人毫无反应的!
等等,上梨子彻他……是不是从那场特异点之后,就一直是这幅温柔的像个人偶一样的模样?
“你猜小蛞蝓知道你的选择后会不会哭鼻子呢,彻酱?”
太宰治压抑着嗓间的颤声,状似正常的提问,连许久未唤出口的称呼也在这时说出口。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听到怎样的回答,直到上梨子彻那习惯尾音上扬的话语落在耳中,他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
“我想不会的,森先生可能连我的选择都不会告诉他的,是吧?”
中规中矩的回答,但清楚中原中也和上梨子彻之间的变扭,此刻再听上梨子彻淡然的回答就能清楚听出其中的疏远!
明明中原中也还在纠结,明明自己还是很在意,你怎么就已经无所谓了呢?
太宰治猛然想起,好像这段时间里自己的讽刺、自己的针对,眼前这个人都没有像以往一样直接怼回来,只是扬着笑脸,不动声色的带到下一个话题。
他原以为那是上梨子彻受不了那梦中的光怪陆离的自我保护,但现在想来,原来早在那场审讯中,上梨子彻那副模样就已经是一副局外人的模样!
“上梨子,你……把港口黑手党的经历当什么了?”
这番话几乎是脱口而出,连太宰治自己都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但看到上梨子彻显得有些搓楞的脸,他心中焦躁,跳下钢琴,向前走了几步,等看不到上梨子彻的正脸他才整理好情绪,试图放缓语气,
“是因为特异点的原因吗?上梨子,为什么在说到港口黑手党时,你一点‘情绪’都没有?”
在这接下来堪称煎熬的等待中,太宰治却始终没有再听上梨子彻的再次回答。
烦躁、厌烦甚至透着几分无措,太宰治最终受不了这沉默的氛围,再度重复自己的疑问。
“说话呀,上梨子,你的‘情绪’都去哪了?”
一声微不足道的叹息自身后响起,太宰治其实不指望能听到上梨子彻的回答的,甚至他也没有想过,自己会不会接受那个答案。
“抱歉啊,太宰。”
上梨子彻没有回头,
“可能在那场梦后,有些事确实对我来说不是很重要了。”
“因为对想起来记忆的我来说,将先前未完成的一切做完,可能更让我在意吧。”
“是吗……”
太宰治呢喃着,在上梨子彻看不见的角落,他那鸢色的眼眸中晦涩的情绪翻涌,幽深的情绪似乎能将他人彻底溺弊。
这恐怕是他们彼此间最坦诚的一次,也恐怕是他们彼此间最遥远的一次。
原来一开始深陷黑暗的,就只有他一个人啊……
但,凭什么呢?
独行的舟在风浪面前注定倾覆,唯有其他人并行才能平稳,哪怕……用铁链将其牢牢串上!
“那……祝你好运吧。”
太宰治低声说着,语气从恼火骤然为平淡,但阴暗的感觉挥之不去。
“我已经向那个组织传递了有关你的情报,恐怕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送上门了吧。”
“我要不要提前跟你说句恭喜呢?”
分明是回到先前的说话语气,但上梨子彻却本能的感到不对劲,比以往更为浓烈的违和感传来,有着说不出来的奇怪。
那份不安催使他开口:
“太宰,你还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可是,好像没有时间来让他听到太宰治的回答了!
废弃的琴行再度到来不速之客,几面玻璃墙随着枪声骤然破碎!玻璃碎片砸在地上溅起,碎的满地都是,微小的红点如夸耀般在地上晃来晃去,最终停在了上梨子彻的脑门中心!
“真是抱歉,打扰了你们的悄悄话。”
金发男人带着玩世不恭的表情出现在琴行门口,挑眉望向微微皱眉的太宰治,
“不过还请给我们一个你在这里的理由,太宰先生?你出现在这里是对我们的交易有什么不满吗?”
“怎么会?”
太宰治避嫌的向一旁走两步,让出身后的上梨子彻,
“只是售后服务,怕你们没用看不住人,帮你们守着罢了。”
金发男人闻言只是笑笑,他这才将视线落在上梨子彻身上,轻抚的眨眨眼,
“那……这位上梨子先生,有兴趣跟我们走一趟吗?”
回望着金发男子似乎别有用意的眼神,上梨子彻没有说话,只是兀自的转过头盯着太宰治,执拗的等一个答案。
上梨子彻额间的小红点不耐的转了转,而金发男子此时适时开口,
“也是,是得跟老东家告别一下,也免得客人觉得我们黑衣组织没有礼数。”
“真是认死理的小心眼啊!”太宰治感叹着。
被察觉到不对劲了吗?真是敏锐啊。
那么……说些什么呢?
啊,就说那一直想说的吧。
“小心眼,之前你给的糖果就是我吃过最难吃的糖果了!你的品味真是一如既往的差啊!”
不是说有话憋着难受吗?怎么样,他这可是憋了快十年的话。
迎上上梨子彻诧异又有些了然的表情,太宰治解气般笑了,但他眼中的黑泥弥漫,似乎连天上的飞鸟都能深陷其中。
于是上梨子彻心中那份不安,更加强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