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厉的驱赶突如其来,庄衍怀的推拒很明确。
楚照槿的心跳慢了半拍,愣了愣去审视面前之人的冷峻,看向窗外的月亮,明白了什么,没有听话挪动脚步。
“本公主作何要听你的话。”她拖了圆凳过来,放在庄衍怀的床榻边,放下上药时挽起的袖口,气定神闲坐好,“我差点忘了,今日是十五,血月在即,你身上受了伤,等发了病更是折磨,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你。”
说罢,她伸手去掖好庄衍怀的被角,面靥上浮起安慰的笑意:“睡吧,待你发病,我会陪着你。”
声音温和柔软,像是一团天上飘着的云,包裹着身心,快要陷进去。
面对这样的温柔,庄衍怀深陷其中,即便知悉她忽冷忽热的性子,却还是甘之如饴。
心口传来隐约的痛感,脊背有撕裂之痛,陡然袭来的痛苦之下,眼角浮起因忍痛而生出的红晕。
空中的乌云逐渐消弭,露出清冷月光的一角,冷辉很快被血色蚕食殆尽,展露出狰狞血月的全貌。
面前的小娘子浑然不觉,夜色已深,抵挡不住困意的侵袭,撑着脑袋在床沿边打瞌睡 ,许是梦中不宁,眉心微蹙,脑袋掉下的掌心,小鸡啄米般地点了下头,眨了眨蒙眬的眼睛,看着他。
庄衍怀眸色渐浓,掀开被褥,下了床榻,不顾腰间伤口的撕裂之痛,扛起了楚照槿。
等她清醒过来,人被庄衍怀扔到了门外,她连去挡住阖上的门扉,却是慢了手脚,阻止不得。
庄衍怀在门的另一边,留给她一扇紧闭的门扉。
“离本侯远些。”
话音传到楚照槿的耳中,是一句不容驳斥的命令。
疼痛由末梢侵袭,很快遍及全身,包扎过的伤口再度渗血,肌肤上显露出青灰色的痕迹,像是有一把无形的刀沿着那些痕迹寸寸割开,露出猩红的筋肉。
体力不支之下,庄衍怀双足失力,靠着门滑落下去。
楚照槿轻拍门扉:“庄与行,让我进去,我早知你身体如何,发现了你的弱点,你既不能狠下心来杀我灭口,便安心放我进去,让我来照顾你。”
回应她的只有缄默,颀长身形透过门上的格扇,投射出一片昏黑的影,楚照槿知晓他情况不妙,望着天边黑红的血月,无论如何放不下心来。
知晓庄衍怀在病痛折磨中,她恼他的不近人情,没有半分的怨,皆是隐隐地心疼。
他自小受辱,经历非人折磨,从前许多事都要习惯自己一个人咬牙扛下来,众人所见风光,不见其背后苦楚。
一只天生的困兽,唯于无人处舔舐伤口,面对人前,又是玉冠锦袍加身的小恭靖侯。
对面之人所受苦痛非凡人所不能受,身体微微痉挛,影子随之晃动,手指搭上门扉,楚照槿抚摸映在门上的颤动的影子,心口翻涌着酸楚的滋味。
面部的线条俊朗依旧,轮廓分明绝绝,面色苍白如纸,血泪漫出眼角,划过高挺的鼻梁,坠入鬓间,留下浅淡的血痕。
没有血色的脸上早没有了生气,全然是地府阴司中的鬼魅之态,那双凝视着门外身影的眼睛,瞳孔微怔,是他唯一像是活人的地方。
纤细瘦弱的身影贴在门上,周身皆是暖黄的光晕。
小娘子一心关切他,却被厉声拒之门外,想来定是要恼了。
真是个傻子……既然恼了,就该一走了之,守在这里陪他受刑算什么。
庄衍怀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连笑都要费些力气。
撑起身子,贴近门外的身形,冰冷的身子好似暖和了些。
他心知肚明,天谴不可违逆,身上的皲裂和冰冷没有奇药可医,觉得暖和,是心理作祟。
冷汗滚进眼睛,眨眼间,门外的身影已经不在了。
庄衍怀收回视线,慢慢阖上了眼睛,任由身上痛楚的侵袭。
看来是真的恼了,躲到某处生闷气去了罢。
娶她进门,带她入局涉险,是他对她不住,待天谴完了,仍是要想尽办法哄哄她的。
突如其来的温暖,像是一根针刺痛了指尖,庄衍怀在痛苦昏厥之际霎时清醒,眼睛里全是血,看不清什么,可他的身体却知道那温暖的来源。
“不是让你离我远些么。”
凉风席卷发丝,吹软了心中某处,庄衍怀不再能狠心凶她了。
门这处有他来守着,楚照槿想进来,定是又舍了一身金尊玉贵的风度,去撩裙爬窗了。
楚照槿没有说话,握住了他冰冷的掌心。
直面庄衍怀发病,不是第一回了。
曾经在接亲路上,破庙之中,无意撞见了他发病的样子,双目泣的是血泪,全身像是在血里浸过。
那时候她觉得庄衍怀可怖,阎罗厉鬼见他模样都要怕他三分,又觉得他可怜,天底下没有人生病是会受这样非人折磨的。
这一回,可怖可怜都没有,也无心同从前一般,去追究此种病痛的来由,血月褪去之后,庄衍怀全身血迹会消失不见的奇异之处。
她觉得心疼。
手握得更紧了些,眼眶很热,泪水积蓄着,她逼迫自己不让它们淌下去。
温暖和柔软蔓延,暖了整个身子,庄衍怀看不清,喉间的窒息感消退,留出喘息说话的余地,用沙哑的声音问她:“摔着了没有?”
脚踝隐隐作痛,想是方才不注意,跳下窗户时有所磕碰。
跟庄衍怀受的苦比起来,她这点伤并无必要宣之于口。
楚照槿吸了吸鼻子,忍住泪意,伸手探到庄衍怀腰间,想扶起他,嘴里嘟囔:“还有心情顾我,也不看看自己成了什么可怜样。”
庄衍怀拂开了她的手,抿着干涩的唇:“别……弄脏了你的衣裳。”
天意难测,天谴诡谲,这满身的血污,是他交付给上苍的代价,他不愿让楚照槿沾染。
“我衣裳重要,还是你命重要?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生病了就要治,就得被人照顾,从来没有病中还能光鲜亮丽的。我从不嫌弃你,你也不要再推辞,或觉难堪,就当是我乘人之危,强迫你定要听我的便是。”
楚照槿扶起他的一只胳膊搭上自己肩膀,男子的重量压在身上,扭过的脚踝霎时一阵刺痛,腿脚卸力,刚扛上肩的庄衍怀又要倒了下去。
眼疾手快揽住了庄衍怀的腰,稳住他的身形。
等把他扶到床上,瞧着他不似那般惨兮兮倒在地上的模样,心头松了松。
揽着他腰腹的指尖还有凉意,庄衍怀身体的冰冷透过衣衫,到了指腹可感的地步。
死人的体温都没有这样低。
在痛苦缝隙中艰难喘息时,庄衍怀隐有疑惑。
血月浑浊,浮于寂寥夜空,这场天谴还在持续,今日受刑的时辰比往日要长。
他不想让她尽数看去自己难堪受辱时的模样,天底下没有男子会愿意在自己所爱的女子面前展露狼狈。
存有的贪恋又拉扯着,不愿把她推开,看见她为自己心疼落泪,便觉身上的痛都是值得的。
正当贪恋和不舍在心底疯狂蔓延生长,手心的温暖覆上来,轻柔包裹住。
疼痛难忍,庄衍怀的十指深深嵌入了掌心,楚照槿撬开指尖的缝隙,握了上去。
“唔。”
一声意外的惊呼。
不知眼前这病秧子是哪儿来的力气,天旋地转间,楚照槿跌倒在床榻,早不仅仅是手和他的牵着了。
沉重绵长的呼吸就在头顶,洒落在耳畔,有些痒,背贴着起伏坚实的胸膛,男子的气息压下来,没有预料中的血腥气,是熟悉的澡豆香。
双臂从背后绕过来,搂住她的小腹,食髓知味般愈来愈收紧,楚照槿拧了拧身子,想调整个舒服的姿势,至少能让两人间留出活动的缝隙来。
庄衍怀得寸进尺,并不放过,低头亲了亲她柔软的鬓发,下巴蹭着她的颈窝。
这两日在外,打理梳洗不比在府中精致,他的下巴生出浅青的胡茬,扎得楚照槿难以忍受了,缩了缩脖子,在他怀里扭了两下,隔着布料碰到身体的某处,想着两人的姿势,更难为情。
“庄与行,你还病着。”
楚照槿小声提醒,在这种身体虚弱的档口,庄衍怀的情动太过伤身。
“不对你做什么。”
回应很轻,身后的人也信守了这句承诺,只静静抱着。
肌肤相触之间,没有方才那般冷了,楚照槿感受到了庄衍怀的体温。
他的手腕搭在自己的小腹上,袖口卷起,露出了凸起的腕骨上方,皲裂流血之处。
她眨了眨眼睛,确保眼前之景不是虚幻。
浸湿衣衫的血色愈来愈淡,直至消失,皲裂的割伤愈合,恢复成平整的肌肤,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楚照槿阖了双眼假寐,只当自己从未发现过这等荒谬事。
身上逐渐回暖,余有凉意的唯有腕间的那颗蚌珠,庄衍怀看着她轻颤的睫羽,知晓她是在替自己遮掩。
他低声轻笑。
皎白的月光未曾莅临,洒落窗边,血月仍存孤寂的一角,天谴没有结束,痛感出乎意料地在血月消失前减轻了。
上天多年惩戒,他早已接受了这是无药可解的病症。
而今日,蓦然发觉,解药就在眼前。
日后血月来临,怕是要夜夜缠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