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娴妃?”何骢唤道。
光影中的娘子缓慢转身,月光和烛光交融,细细描摹出她温婉柔和的眉眼,鸦睫轻轻颤了颤,一双明眸含泪,视线自下抬起,望着何骢。
“圣上。”
姜容漪起身,魏懋连忙上前扶起:“娴妃娘娘,你怎么自己在这儿啊。”
韦燕真由宫女侍奉着下了舆车,听闻魏懋的这句“娴妃娘娘”,抓着宫女手捏紧了,指甲陷进那宫女的肉里。
宫女手心被韦燕真掐得很疼,却不敢呼痛,抬眼看着韦燕真的神色。
这位皇后娘娘惯来举止端庄,鬓间喜戴步摇,走路时步履平稳,步摇纹丝不动,以彰显皇后的尊贵仪态。
韦燕真平日引以为傲的东西出现了差错,头上的步摇流苏猛然晃动了一下,珠串缠在了一起,在鬓边来回摆着,等到流苏完全平静下来,她那张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几分血色。
姜家因修建万明楼满门下狱之时,姜容漪怀胎三月有余,淋着初春的冷雨,在何骢面前乞求了半日。
她以为,姜容漪定然不会来的。
这座祭天而用的恢宏楼宇,是以姜家的前途为基,以姜容漪腹中的孩子做桩,建起来的!
为了万无一失,她特意在宫门处严加把守,兵士定不会放走姜容漪所坐的马车。
那日何骢解开了她的禁足,她不是胆大妄为冷眼待之,把圣上逼走,自己歇下了吗?
她该抱着对何骢的滔天怨恨,在宫中郁郁终生,彻底被何骢厌弃。
今日姜容漪陡然出现在此处,意味着大鄞后宫里的天,许是要变了。
姜容漪:“今晨大雨,臣妾身子不适,未能随圣驾同来涅槃寺中的祭天之仪。待到身子好些,便即可动身,可惜为时已晚,来时方见圣上已在万明楼上点燃翎羽,祭天仪式开始,一来臣妾不好打搅,二来臣妾是罪臣之女,身份卑贱,不能同皇后娘娘和其他姐妹一样伴圣上登楼,唯恐惹怒上苍,将臣妾的罪过迁怒给圣上。”
“思来想去,便在这偏殿为圣上诵经,能让神明宽恕臣妾的罪过,保佑圣上龙体康健。”
何骢上下打量着姜容漪的衣着,想起了什么:“你这身衣服,同朕初见你时是一样的。”
他没有回应姜容漪的话,而是将话头落在了姜容漪的衣衫上,颇有些顾左右而言他的味道。
“是吗,臣妾都已经忘了,没想到圣上还记得。”姜容漪有几分羞赧之色,“不过臣妾倒是记得圣上穿得什么。那日我进宫选秀,圣上未穿龙袍,着的是紫色直裰,臣妾竟胆大妄为,唤了圣上一句‘王爷’。”
说着,唇角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笑意不多不少,多一分太妖,少一分太冷。
何骢想起那日的情景,手里的佛珠不念了,在腕间绕上几圈,空出手来,去牵姜容漪。
皎白的素色衣裙,朱红的披帛,清丽而不失娇艳的点缀,正好是雪白花瓣簇拥的绮丽花蕊。
时间仿佛又倒转回那时,今夜的姜容漪和从前一样,从未变过。
姜容漪伸手,放在了何骢宽大的掌心:“圣上不怪罪臣妾?”
何骢摇头,拉着她迈出偏殿:“你一心为了朕,不怕孤单寂寞,在这里为朕诵了一夜的经,朕怎好怪你。这场雨是天公作美,冲毁了原先的来路,让朕不得不走上这条路径,否则永远都不会发现这间偏殿,发现在这偏殿里心系着朕的娴妃。”
姜容漪的脸颊淌下一滴清泪,砸在何骢的手背上,格外温热。
“哭什么。”何骢问。
“臣妾是罪臣之女,万明楼差点因臣的父亲而未能动工,耽误圣上的祭天大仪。臣妾贸然出现在这里,圣上不迁怒我责罚我,反而处处体谅臣妾,臣妾分外感激。”姜容漪低声啜泣。
“好了,别哭了。”何骢抬手,抹去姜容漪脸上的泪,“古人云‘以往不谏,来者可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追忆反刍的是智者。”
姜容漪点点头,双眼微红,泛着泪光,好生让人怜惜。
“圣上的话,臣妾明白了。”
帝王的后宫之事,臣子们不得观瞻,随行大臣和官眷都回到了自己的车马中。
殿门前围着的,是随行的后宫妃嫔,韦燕真站在最前,嘴角已经笑僵了,那浅薄的笑意就快无法再坚持下去。
她上前道,“娴妃妹妹为圣上着想,用心良苦让我这个做姐姐的自愧不如。”转头笑着看何骢,“圣上,不如让娴妃妹妹上臣妾的马车,更深露重,娴妃妹妹身子弱,切莫着凉了才是。”
“多谢皇后娘娘体恤。”姜容漪福身,松开何骢的手正要离开,去登韦燕真的仪仗那边。
何骢把她拉回来,重新紧紧握住她有些冷的手:“娴妃与朕同乘玉辂。”
姜容漪闻言,大惊失色,惶恐难安之下险些跪了下去:“圣上,恕臣妾不能从命,同圣上同乘玉辂,臣妾自知不配其位,这样做会有违礼制。”
“朕说你配得就配得,至于礼制,改了便是。”何骢先拉着姜容漪,一同走上了玉辂。
身后,嫔妃们安静而立,个个脸上都带着温和的笑意,可投向姜容漪身上的目光,分明复杂。
嫉妒,怨恨,鄙夷……
恨不得用目光淬成刀,插到姜容漪身上去。
娴妃一直以来像只鹌鹑似的躲在观云苑里,抱着药罐子不出门的病秧子,一朝不声不响地怀了胎,族人流放加之落胎这样的祸事,对宫中嫔妃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她却能跌进了沼泽里不被淹死,自己爬了出来,有了在圣上面前谄媚讨好的机会。
上天真是愿意成全她的一条贱命!
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姜容漪性情温和,在后宫中虽没有十分要好的姐妹,以与人为善的原则在宫中行走,尚同几个姐妹有不错的情谊。
“你在看什么。”魏懋问冯良。
何骢的仪仗车马重新动身,冯良少有这样心不在焉的时候。
“奴婢见圣上对娴妃如此宠爱,心中欢喜,近来圣上抱恙,郁郁寡欢,于龙体无甚益处,有了娴妃娘娘陪在身边,好生侍奉,圣上定然能快些痊愈。”冯良答。
魏懋点头:“咱家的乖儿子,今夜之后,宫里的形势可又变了。长了双眼睛看清楚些,得知道该对谁好,不该对谁好。圣上是你我的主子,主子开心,咱们这些奴婢就能开心。”
他在宫中行走多年,冯良这样的小太监不可多得,虽算不上绝顶聪明,长了双会看清形势的眼睛,已胜过了宫中多少有资历的老人。
冯良应是,重新看向原来的方向——仪仗的最前,何秉骑着马没入夜色里。
宽阔高大的马背上,男子来源于他母亲的那份潇洒不羁不见了,在火光不及的昏黑中,单薄又孤寂。
有诗云,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久徘徊。
这黑夜里,有对彩蝶,当真是无法双宿双飞在一起。
可怜,可怜。
——
“侯夫人今天带的又是什么新鲜吃的,咱们娘娘都已经被你喂胖了。”星霜接过食盒,打开的一瞬,香气扑鼻,当真是垂涎欲滴。
“第三个食盒最下面那层,是买给你们吃的,让大家都尝尝。”
楚照槿许久未进宫,好不容易过来,给姜容漪带了宫外好几种时兴的吃食,给她解闷。
“多谢侯夫人。”星霜喜笑颜开,观云苑的宫人们簇拥成团,你争我抢食盒里的珍馐。
“你看看你,把本宫喂胖了,眼下又来喂胖观云苑的宫人,阖殿上下个个是饕餮,好吃懒做怎么了得。”姜容漪舀了煮好的茶汤,端给楚照槿。
“要干成什么大事,吃饱吃好是第一要务,娘娘别揶揄我,只说好不好吃就成。”楚照槿道。
“都说自古成大事者,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你这是从哪儿学过来的歪道理。”姜容漪掩唇笑着揶揄她,笑完了点头承认,“好吃,好吃。这些时日,若不是你隔三岔五送些吃的玩的过来,本宫恐怕是要合了某些人的意,郁郁而终在这观云苑里,走不出去了。”
“娘娘胡说,您本就是意志坚定之人,跌倒了再爬起来,又有何惧?”楚照槿环视观云苑中,心感慰藉。
对于后宫中的女子而言,皇帝的恩宠就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姜容漪恩宠正盛,观云苑中今时不同往日,椒泥涂墙,气息温暖芬芳,足见何骢对她的恩宠。
若非姜容漪性情低调,命宫人把赏赐都收在了库房里,不放出来招摇过市,观云苑的此情此景,丝毫不比那位受宠了几十年的李贵妃差。
“总归都好了起来,娘娘一路走来不容易。”
姜容漪在万明楼走的是一步偏棋,圣心难测,若姜容漪猜错了天子喜怒,恐怕后来结局会同今日截然相反。
那夜的情形,楚照槿看在眼里,说不意外是假的。
她所认识的那个姜容漪,喜梅却更爱菊。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垂落北风中,说的是菊,更是姜容漪。
上一世姜家也曾下狱,姜容漪落胎后捡回了一条命,何骢遗忘了宫中还有个温婉娴静的娴妃,还有个角落里的观云苑。
内务府见人下菜,对观云苑的吃穿用度处处克扣,观云苑中的宫人难挨清贫的差事,对姜容漪侍奉并不尽心,更有甚者做出了背叛之举。
谁都想跟着受宠的主子,在观云苑中侍奉是份实打实的苦差事,人走的走散的散。
到最后,姜容漪的身边,只剩下了星霜和楚照槿两个人。
上辈子最难的时候,姜容漪都没有向何骢委曲求全过一次。
除了那一次……
楚照槿鼻子一酸。
永不折节屈服的姜容漪,不忍心看她在刑台上腰斩后血尽而死,跪在何骢面前百般恳求,为她求来了一杯鸩酒,让她没有痛苦地去,余有一具全尸。
“娘娘,我能问问,您为何要这么做吗?”
不争宠并不比争宠高尚,不论是上一世选择清贫,还是这一世选择荣华。
楚照槿都始终支持着姜容漪的选择。
只是,她想知道,姜容漪因何而改变。
姜容漪温婉的眉眼中,有什么东西在凝固沉淀,展现出坚毅果决的光华:“良善终被人欺,想得到的东西,靠的不是让,不是求,是争,靠自己去争。”
“本宫险些落胎血崩而死时,我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问你若玉在丹墀该当如何,你说你会帮我。”
“本宫绝无可能让你失望,接下来的每一步,我为自己争,也为你争。”
也为原本的那个姜容漪,争一回。
楚照槿心中一凛,看着姜容漪的面庞,陡觉有什么东西变了。
玉在丹墀不是怨恨极盛时的冲动之语,而是言出必行的鸿鹄之志。
重获何骢的宠爱只是一切的开始,姜容漪目光投向的,是太极殿,那个写着“正大光明”牌匾下的位置!
姜容漪,意在九五之尊。
走出观云苑的每一步,楚照槿的脚步都很虚浮。
姜容漪的话一次次在耳畔炸响,令她头晕耳鸣,抬眼看,天上的浮云都在摇摆不定。
心底,有一个格外清晰的声音,避开无数杂音的阻挠,告诉她。
姜容漪完全变了,变得分毫不似从前。
自己能重活一世,而她所认识的那个姜容漪已经彻底消失,不存在这个世间了。
那个姜容漪死了吗?
可她分明还好好活在自己面前。
如若没死,原本的姜容漪又去哪儿了,眼前的人又是谁?
青石板翘出一端,楚照槿心不在焉,反应过来时,脚下被绊得失去平衡,身体向前倾倒。
有力的臂膀稳稳揽住她的前腰,帮她稳住身形。
“多谢。”楚照槿思绪回笼,连连道谢。
“大法师?”抬眼看到熟悉的面孔,莞尔一笑。
“侯夫人以后走路要小心些。”安阿那延颔首,认真嘱咐。
天神降泽,又能在这里见她一面。
“哦,对了。”楚照槿取出包里的经书,“这本经我已誊抄过一遍,便随身带着,想着什么时候碰见大法师,能物归原主,今日正是巧了。”
安阿那延接过经书,问:“侯夫人还有想要学的经吗,只要侯夫人想学,我定尽心竭力。”
穿上这一身羽衣,以翦教大法师的身份出现,对面而立时,已是距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