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说妇人怀胎艰辛,生子更是九死一生,我怀疑母后根本就不爱我时,就用这句话来劝自己,我想就算因我是个女子,不能给母后带来半分利好,但母后肯生我育我,对我横竖会有情谊可言,所以我很听母后的话,母后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指东我绝不往西。”
韦燕真不言,脸上流露的神情从未有过,何苒儿心中苦笑,她是韦燕真的女儿,是世间最明白韦燕真的人,那种出于对她问出此种大逆不道之言的讶异和愤怒,即便从不曾言语示之,她也能明白母亲的心中所想、肺腑感触。
奈何有零星的不确定动摇着她的示威。
韦燕真会体察到她长久以来的委屈吗?
内心生出了后悔冲动的萌芽,听话了十几载,何故今日会忍不住,把埋在土里的问题奋不顾身挖出来,用一双被泥土弄脏断了指甲的血淋淋的手,去讨要没什么胜算的答案?
“跪下!”韦燕真踢开蒲团,颤抖着指尖着冷石崎岖的地面。
“我懂了。”
何苒儿凝视着她手指所向那黑暗潮湿的地面,发软的双膝再次顺从地跪下,却没有像从前那般朝神像叩拜,等待韦燕真的戒尺打上自己的掌心。
她朝着韦燕真郑重一拜,撑着疼痛的膝头站起:“即便知晓我手做过的恶,染的血并非为了我自己,全然是为兄长搭起了垫脚石,数十年来,没有人知晓金尊玉贵的平乐实则是杀害宫中兄弟姐妹的恶鬼,我早不是个好人,可我从未后悔,我的听话顺从,是为了换来母后的认可和倚重,哪怕是一点也足以让我满足,我何苒儿愿赌服输。”
“此一拜,是我意在感怀母亲的生养之恩,今日之后,此密室女儿不会踏进半步,不会再毒害任何人去圆母亲的梦,更不会割肉放血只为养好何烁宫中的花草,不光闻不到丝毫花香,且被视为下贱之泥!”
韦燕真的戒尺还是落在了何苒儿身上:“你是说,要同本宫断绝母女关系?”
戒尺落在何苒儿的小臂上,没有什么皮肉的缓冲,疼痛直击骨骼,她忍着疼:“女儿绝非此意,一个生了儿子的母亲可以没有女儿,但在女儿眼里,母亲是唯一,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我可以没有父亲,却不能没有母亲。”
自小到大,面对双亲,若把天家无父子当做后话,不论何骢冷漠与否,宠爱自己与否,何苒儿心里的秤也时刻偏向着韦燕真,从不发生偏移。
何骢给了她身份,韦燕真给了她生命,先有命后能活,有身后份,立命而位达,她拥有的一切的初始,来自韦燕真孕育了她的腹部。
何苒儿活在世上,可以没有做皇帝的父亲,却不能没有名为韦燕真的母亲。
母女两人的羁绊并未在脐带间断的一刻而戛然而止,那是一条无形的脐带,是上天注定的更深远复杂的关系,缠绕着何苒儿的脖颈,她如同难产的孩子,艰难呼吸,出于天性靠近母体,在挣扎中获取温暖,不知不觉中撕扯着韦燕真的血肉,让自己的母亲痛不欲生。
何苒儿捧起面前的香炉,奋力投掷向那尊披着红布的神像。
“你在做什么!”
在韦燕真的惊叫中,香灰成雨洒落,瞬间白了两人的头,香炉砸碎了神像,碎裂满地,那方韦燕真精心系好的红布是祂临终的棺椁。
韦燕真饱满的面颊凹陷下去,手指沾满了香灰,覆在那层薄薄的皮肉上,像是十根枯骨,捧起神像的尸身,极力拼凑。
“母后,拼不好的,你日日祭拜的不是神,是泥糊的木头。”
何苒儿咬破舌尖,抑制住身躯的颤抖,她不敢去直视自己口中“泥糊的木头”,往昔今日,密室之内的神像都是她最深的恐惧,神像若有若无的笑会在她梦中发出声音,惊醒她不知多少个原本好眠的夜晚。
而打破神像,是她能为韦燕真做的最后一件事。
“请神明原谅……请神明原谅。”
韦燕真口中喃喃,近乎疯魔,何苒儿的话像是密室中流动的风一样轻,随着她走出密室的脚步,淡在了韦燕真的身后,不留痕迹。
——
阴气聚集为幽,亡者归处为冥,一百零九坊名为幽冥,楚照槿没想到自己会来第二次。
庄衍怀寻死的傻事好似过去了很久,如今再来这处地界,方觉像是昨日发生的事,那是楚照槿第一次在他傲然冷漠的背后,看见了风采状元郎的自弃。
上次来,是为庄衍怀,这次只身入幽冥,亦是为了他。
毛茸茸暖呼呼的东西蹭着楚照槿的小腿,她低头,会心一笑。
还好,亦不算完全孤身一人。
“等下进去,可要保护好我,谁欺负我,就哈谁,听见了吗?”
楚照槿同猞猁相处数日下来,用小肉干细致维系着,一人一猫感情可谓突飞猛进,楚照槿同猞猁的日常沟通,早不用哨子这样的生冷命令。
猞猁侧了侧头,疑惑不解地看着楚照槿挑了个面具戴上,给了幽冥坊的守卫一包银钱,变粗的声线和她今日一身男子行头很是适配:“带我去见你们东家,我要同他做买卖。”
守卫冷面而言:“公子说笑,幽冥坊只能赌钱,没有买卖。”
“幽冥之地,荼蘼开九,我不赌钱,花三百两买枝花,你们东家不会不做这桩生意。”楚照槿从容道。
她说的是幽冥坊里的黑话。
幽冥坊汇集三教九流,士农工商,越是鱼龙混杂,游离在法度之外的地方,消息更容易不胫而走,久而久之,坊中有一阁楼名作九荼,东家专做消息买卖的生意,买荼蘼花就与买消息同意。
守卫面色陡变,不等他回答,空中袭来一缕异香,曼妙的身姿从天而降,坊中霎时噤声,只见那戴着面具的女子如传说中的天女而降,莲步款款,飘逸的薄纱如波而动,流淌在身后。
人群让道,女子离开天井射下的光线汇聚之地,走到了楚照槿身边,细细端详:“我们这里少有女子来买花啊,想见我们东家不易,光银钱不够,买花人需亮明身份,小娘子可愿?”
楚照槿扯着唇角一笑,乔装打扮了半日,信誓旦旦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不承想这么快就被人捅破了,未免难堪。
转念想也不奇怪,眼前的这位曼妙娘子淫浸在此种鱼龙混杂之地,代理幽冥坊背后的东家主持大局,有这么点能耐也不奇怪。
“可以,但我总得先看看花的品相,考虑考虑这桩生意值不值得我花这么大价钱来做。”
女子答得痛快:“当然,先看花,再亮身份,这样的生意是最好谈的。”
楚照槿蒙眼,牵着猞猁,跟在女子身后:“该怎么称呼娘子?”
“九荼中人不向外透露名姓,小娘子唤我阿姊便好。”听楚照槿轻笑,女子问,“怎么,可是觉得叫阿姊是我占了你的便宜?”
楚照槿摇头:“阿姊误会,我应是见阿姊的第一面,却觉得熟悉,唤阿姊更是有似曾相识之感,故而觉得有趣。”
女子哭笑不得:“小娘子来这种地方不光不怕,还要学着这种男子哄女子的话术来讨我欢心,我看你是胆大。”
并非楚照槿想借由此话来攀关系,为自己寻好处,方才女子近身,那股浓郁的香气萦绕在她周身,她确实觉得曾经闻过,却想不出在何处了,故而同女子生出意外的亲近之感。
楚照槿摸索着蹲下来,把小猞猁抱在怀里:“我怕什么,它会保护我。”
小猞猁霎时张大嘴巴,露出两颗锋利的尖牙,展露出自己的雄风,女子想去摸猞猁脑袋的手缩回来,打开了面前的门。
“到地方了,请小娘子把蒙眼的布和面具一并取下。”
楚照槿目之所及,是块从天顶垂落的卷帘,想必对面的东家不会露面。
她心中一叱,果然是无奸不商,让她亮明身份,自己却躲在帘子后头。
“娘子来此,买花是为何人。”
幽沉的声音在帘后响起。
“你卖花,我买花,至于花献哪尊佛,卖家买家只做买卖,谈其他的未免越界了。”楚照槿递给猞猁一个眼神,猞猁即刻从她怀中跃下,炸了满身毛朝帘子背后的人示威。
“我看娘子不大明白阁中的规矩,九荼中人多有所求,来买花买消息者,皆是有求于本阁,当有问必答才是,娘子此番态度,我看这生意不做也罢,九荼阁不缺区区三百两。”
楚照槿毫不动摇:“阁主话别说得太早,三百两是定金,给阁主真正的报酬是一则消息,一则阁主花钱也买不来的消息,任由幽冥坊消息流窜,九荼阁神通广大,全京城里,这消息只有我知晓。”
“哦?”帘后之人仿若来了兴致,“小娘子口气不小。”
“自然。”楚照槿牵回猞猁,安然坐在了交椅上,毫无来阁中求消息之人的卑微之态,“不过,我说了,这消息是尾款,先买花,后给报酬。”
九荼阁主点头:“娘子要买的是什么消息?”
楚照槿正色:“我的身份想必阁主早已知晓,所以我便不迂回,近日长安风雨连城,阁主必有所闻,人人唾骂我夫君庄衍怀雷霆手段、冷血嗜杀,给朝中官员强加罪名,借此排除异己,不过有一点我很好奇,若我夫君想杀人,大可以在朔州将北燕人杀个痛快,何故偏要舍美名换污名,把长安城搅得血雨腥风。”
“侯夫人以为如何?”
“我思虑数日,想来是这些人必有共通之处,我要买十二年前,朔州临壁关一役的援军名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