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与震惊,云雀恭弥很熟悉的两种情绪,却不该出现在此时的沢田纲吉脸上。
他凝视着那张棱角已经逐渐分明的脸庞,看着他收敛起情绪重新变得镇定,心情意外平静。
没有“竟然如此”,抑或“果然如此”。
他只感到一股茫然的疲惫。
四月一日注意到云雀恭弥的神色,转过身去,沢田纲吉不知和参议员说了什么,也朝他们走来。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云雀桑。”沢田纲吉走到桌前,率先开口,脸上的笑容已毫无破绽。
他看了眼四月一日君寻:“这位是云雀桑的朋友?”
“认识的人。”云雀恭弥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四月一日君寻起身与沢田纲吉握手:“你好,我是四月一日君寻。”
“沢田纲吉,很高兴认识你。”
两人简单问候,沢田纲吉刚想告辞,云雀恭弥忽而道:“那是谁?”
沢田纲吉微微一怔,大约没料到云雀恭弥忽然在意起陌生人的身份,微笑道:“一个朋友。没想到云雀桑会对他感兴趣,早知道就带他一起来打招呼了,他一定也很想认识你。”
三人一齐望过去,参议员果不其然也正看着这边,与几人目光交汇,颇觉受宠若惊,连忙站起身,大约是打算过来搭话。
但云雀恭弥并没有认识他的想法,语气冷淡:“不必了。”
沢田纲吉笑:“既然这样也没有办法。”又对四月一日君寻说,“试试这里的鱼料理,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四月一日君寻微笑颔首:“一定。”
“失陪。”
云雀恭弥注视着沢田纲吉的背影,表情晦暗不明。
半晌他收回视线,按铃招来侍者点餐。
“三叶草”是很典型的意式家庭餐厅,菜单随时令变动,不过有云雀恭弥在旁指点,即使四月一日君寻没吃过意餐,也顺利完成了点单。
将菜单交给侍者,四月一日抿了口柠檬水,开口道:“你对这里很熟悉?”
云雀恭弥没有看菜单,只对侍者说要今日例餐。
云雀恭弥凝视着桌上摆放的圣诞红插花,淡淡道:“来过几次。周五例餐的主菜是鳕鱼天妇罗。”
“听起来很美味。”
“还算不错。”
“云雀君的标准一定很严格。”
最先送来的是餐前小食。
云雀恭弥面前的是配有沙拉和多种酱料的熏鱼片,四月一日君寻选择的是夹有芦笋和西芹的牛角面包。
四月一日君寻将面包掰了一半给摩可拿,自己咬了一口,赞美道:“果然很美味。”
云雀恭弥短暂地微笑,将自己的盘子推到一口吞掉半个牛角面包,盯着生鱼片流口水的摩可拿面前。
“可以吗?”摩可拿惊讶。
“请便。”
摩可拿快乐地拿起叉子,将两片熏鱼送进嘴里。
四月一日君寻看着云雀恭弥,什么都没有说。
侍者收走空盘子,端上前菜。
例餐当然有配酒,云雀恭弥还要开车,四月一日君寻浅尝辄止,剩下的全都进了摩可拿的肚子。
四月一日君寻将兔肉牛肝菌意面分了一半给摩可拿,云雀恭弥则慢慢吃掉了坎塔布连凤尾鱼——仍是一副食不知味的样子。
此时的云雀恭弥根本没有吃饭的心思,他现在还坐在这里,唯一的理由是四月一日君寻对自己说了句”稍安勿躁“。
他看不透这位神秘店主的心思,自觉也没有对他发号施令的权利,只能按捺住焦虑等待。
四月一日君寻又在等待什么呢?
菜一道道地端上来,晚餐终于临近尾声。
侍者送来甜点时,云雀恭弥直接把那碟香草奶油蛋卷放到摩可拿的面前。
摩可拿的表情却已经不是快乐而是担心,它走到云雀恭弥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云雀……”
云雀恭弥对可爱的小动物一向温和,他捏了捏摩可拿的长耳,低声说:“我没事。”
“真的吗?”
“是真的。”
餐毕,云雀恭弥结过账,走到门口时回头,沢田纲吉也正看着他,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
四月一日君寻单手抱着摩可拿,无声地见证这汹涌暗潮。
回到车上,云雀恭弥递过来一枚蓝宝石袖扣,执拗地凝视染着夕晖的天际,低声问:“他在哪里?”
四月一日君寻看着掌中仿佛由霞光凝成的宝石,叹了口气:“先回店里。”
依旧是云雀恭弥开车。
临海的公路在这个时段寂静无人,海鸟迷失在海面之上,海浪拍打堤岩,暗哑沉闷。
在某一刻,四月一日君寻打破沉凝。
“沢田君的灵魂若没有被吞噬,被你找到,必然相当虚弱。”
“会怎么样?”
“无力竞争躯壳的控制权。”
云雀恭弥扫了他一眼:“我能做什么?”
“帮助他压制入侵的灵魂。”
“该怎么做?”
“引发彭格列指环的共鸣。”
云雀恭弥没有吭声:四月一日君寻比他想象得还要了解这一切,他却已经没有余裕惊感到惊讶。
四月一日君寻解释道:“血脉的封印已经解除,任何人都可以借助彭格列指环使用力量,但若要发挥指环全部的实力,必须得到指环的认可,让自己的灵魂与之共鸣。”
云雀恭弥点头。
“若无法与守护者的指环共鸣,充其量只是无法使用高层次的力量。”
“大空指环的特殊在于,它会在持有者的灵魂上留下烙印。”四月一日君寻的话语意味深长,“并不是所有灵魂都足够坚韧,能够承受烙印的分量。”
云雀恭弥想起“自己”曾见证过的试炼。
他斟酌着开口:“外来者的灵魂会因无法承受而被驱逐?”
“也许。”
“需要借助其他指环的共鸣引发大空指环的共鸣,再让他的灵魂回归躯壳?”
“这是比较简单的办法。”
“复杂的呢?”
“弄清楚灵魂的真名,诅咒他消亡。”四月一日君寻的话音微微一顿,“但诅咒的分量,远比你想象得沉重。”
确实不是简单的任务,甚至让云雀恭弥不知从何处下手。
“我知道了。”云雀恭弥直视前方的道路,“我会找到他的灵魂,然后集结守护者。”
“除此之外,我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你不需要付出代价。”四月一日君寻回答。
云雀恭弥本以为四月一日君寻会说这不过也只是他的命运,就听他继续说:
“身体被占据的人是沢田纲吉,灵魂迷失的人也是沢田纲吉,需要为改变支付代价的,当然是沢田纲吉。”
刹啦——刺耳的摩擦声里,车停在了道路中央。
云雀恭弥松开紧握的方向盘,转过头盯着四月一日君寻,灰蓝色的眼眸中聚集着厚重的云层。
四月一日君寻抚摸着怀中的摩可拿,并没有被云雀恭弥一瞬间迸发的怒意震慑。
对峙。
云雀恭弥僵硬地拉扯嘴角,吐出语句:“什么代价?我替他支付。”
四月一日君寻看着他,似乎早已知晓他的决意:“点燃火炎的能力。”
“什么?”云雀恭弥一愣,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点燃火炎。”四月一日君寻沉静地重复,“对你而言最重要的能力。”
凝滞。
海风从敞开的车窗灌进来,太阳已完全被大海吞没,月光映在脸上,晦暗不明。
沉默发酵着膨胀,每一秒钟似乎都被拉长了数万倍。
他们对视,仿佛时间已被静止。
良久,或者几秒后,云雀恭弥开口:
“我答应你。”
“希望你已经清楚自己做出了怎样的选择。”四月一日君寻说。
他们相对而坐,中间摆放着一只铜盆,里面盛着清凉的水。
满月的光映在盆中,皎洁无暇,四月一日君寻抬手触碰,月亮破碎了。
云雀恭弥点头。
“作为七的三次方的一部分,你体内仍然存在着火炎,但你没办法再将它们化为己用——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四月一日用绢布擦去手指上的水。
云雀恭弥面无表情。
“沢田纲吉失去了他的云之守护者。”
“那种东西,失去了也没有什么。”云雀恭弥淡淡地说。
他把玩着手中的三个匣子,点燃火炎打开了其中一个,从中取出入江正一改良过的浮萍拐。
他拿起了另一个,凝视着上面的云纹,自语一般:“匣动物能长时间脱离匣子存在吗?”
四月一日君寻看着他:“即使是你,长久维持匣动物的存在也是很辛苦的。”
“是吗。”云雀恭弥低叹,“真是遗憾。”
他收起匣子:“开始吧。”
四月一日君寻微微颔首。
人偶般的少女们跪坐在他的身侧,送来了先前吩咐准备的物品:一盏颜色瑰丽的琉璃灯,以及一只兔子布偶。
四月一日君寻从全露手中接过琉璃灯,单手捧着,对云雀恭弥说:“点燃火炎。”
云雀恭弥抬起手,一簇紫色的火炎自彭格列云之指环上燃起。
四月一日君寻将灯凑过去,摇曳的火炎点燃了灯芯。
彩色的琉璃被紫色的火炎映照着,缓缓褪去了其他的颜色,仅剩纯粹的紫,笼罩着其中安静燃烧的火炎。
云雀恭弥看着自己的手,银黑色的指环闪过一缕微光,火炎已经熄灭了。
他忽然遗忘了如何点燃火炎。
“原来如此。”云雀恭弥低语。
他并无留恋地抬起头:“现在可以告诉我他在哪里吗?”
“今夜的月亮恰到好处。”
四月一日君寻接过全露递来的水盘,将其放进盛着水的铜盆。水盘看上去是金属制品,但漂浮在水面上,遮住了月亮的影子。
云雀恭弥不由屏住呼吸,四月一日君寻正将属于沢田纲吉的那枚蓝宝石袖扣放在水盘上,一圈圈涟漪轻轻漾开。
月光洒落,橘红色的光影摇曳着,在纸门上留下模糊的影子。
四月一日静静地看着影子稳定下来,轻叹一声:“我知道了。”
“在哪里?”
四月一日君寻没有立刻回答。
“小多。”他呼唤着,从灰色长发的少女多露手中接过白色的兔子布偶。
“这是储存灵魂的容器,可以看做虚假的躯壳。”他将布偶交到云雀恭弥手中,“再次替换之前,那孩子的灵魂可以呆在里面。”
柔软蓬松的触感,丝线绣制的五官精致可爱。
云雀恭弥接过来,将它塞进西装的口袋:“我知道了。”
“请走这里。”四月一日君寻说。
全露和多露拉开了他背后的门,露出黑洞洞的通道。
云雀恭弥站起身:“这是什么?”
“阿〇拉通道。”四月一日君寻回答,“穿过通道,你就能到达他的身边。”
云雀恭弥没再多问,迈步没入深邃的黑暗。
通道幽长深黯,没有声息,模糊了时间与空间的感知,但云雀恭弥的脚步没有丝毫的迟疑。
他于寂静中穿行,毫不迷茫——又或者心中的希冀照亮了他的前路。
他相信沢田纲吉正在道路的尽头等待着他。
终于,在某一刻,眼前亮起了光。
月光映照着熟悉的建筑,云雀恭弥绝不会错认他此行的终点:并盛中学。
居然从西西里回到了并盛。
还没来得及惊叹,云雀恭弥就发现在他面前,圆月的清辉笼罩着一个透明的身影。
熟悉的眉眼,蓬松的头发,祈祷一般无法释怀的表情——
沢田纲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