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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与闻从来没经历过战争。
他也从没料想过自己会经历真正的战争。
虽然出生在天津卫,遍地都是军户,但是他一直读书,他可没想到自己拿笔的手会紧紧握着手里这把火枪。
“我们除了直面这些倭寇还有别的办法吗?”林与闻站在城墙上,头一次感受到入秋的寒冷。
他从北方到江南来,以为再吹不到这样凛冽的寒风了呢。
袁宇一身戎装,手中杵着他的长刀,眼睛盯着前方,“刚刚码头来报,他们就要靠岸了,有十七艘大船,几十艘小舰,至少五千人。”
“今日还是涨潮,他们的速度应该会很快。”
林与闻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撇撇嘴还是问出来,“季卿,你不怕吗?”
袁宇侧头看他,“怕。”
袁宇微微呼气,露出一个艰难的微笑,“我怕得浑身战栗。”
“诶呦,你早说啊,”林与闻骨头都软下来,扶着袁宇的肩膀,“如果不是县衙里那么多人等着我,我真的,拔腿就想跑。”
袁宇仰头,感叹自己好不容易绷紧的精神就这样松了下来,“林与闻,你何时能正经点?”
“我也不知道。”林与闻直叹气,“我以前也知道自己软弱,但没想到我能软成这样。”
“你能跟我这样一起站在城墙上,就说明你没有那么软弱。”
“那是因为一直有你,”林与闻抓着袁宇的战甲,胡乱摸了摸,都快哭出来了,“这东西到底有没有用啊?”
“当然是有用的,我的战甲甚至还是我娘亲自缝的呢,里面是犀牛皮,”袁宇知道林与闻越紧张的时候越会说些胡话,但他还是一件件地应着,“你放心,我们早做了准备,比他们占了先机,所以不会有问题的,你也不会出事。”
“可是……”
“没有可是了,你下去吧,城下还有那么多百姓等着你。”
林与闻鼻尖一酸,“季卿,我知道这种时候我问这种话不吉利,但万一你守不住了,你得告诉我。”
“合着憋半天就是为了这个啊。”袁宇低头把头盔往林与闻脑袋上一磕,脸往旁边一撇,向前走了两步,“战场上,没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话,”他对着战鼓旁边的人一点头,从对方手里接过鼓槌,“我是将军,不到最后时候,我是不可能离开这里亲自上战场的。”
“所以我来击鼓。”
林与闻看着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如果鼓声停了,就说明我没守住,你跑也好,投降也好,只要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就好。”
“但如果不停,你就绝不可以胆怯。”
袁宇说罢,举起鼓槌,震耳欲聋的鼓声响起,城外的士兵们随之发出怒吼,城内的百姓也紧握住了拳头。
林与闻眼眶通红,恨极了自己平时总拿打仗这事跟袁宇开玩笑,“季卿你放心,就算你守不住了,我也不会跑,”他咬住牙齿,好让自己能完整把这一句话说全,“我更不会降,我一辈子做英雄的次数不多,你要活着看我威风一次。”
他说完就走,生怕泪珠子趁他不注意掉下来。
真丢人啊林与闻,放个狠话都这么丢人。
他从城墙上跑下来,陈嵩正好接住他,“大人,县衙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县主把她所有的府兵都派出来了。”
林与闻快步往县衙走,“其他的呢?”
“江都的大户们也收留了不少妇孺,家丁充足的也派了些人到县衙来,还有咱们的民团,”陈嵩给林与闻示意城墙下,“都守好了,如果袁千户他们,”他也咽口水,“如果,咱们还能再支撑一阵。”
“好好,”林与闻握着拳,“黑子呢,有消息吗?”
“还没有。”
林与闻让自己冷静下来,“不着急不着急,刚刚过了一个晚上,他还在路上,”他又问,“之前说转移一部分老幼出城,没问题吧?”
“嗯嗯,赵典史昨晚上就带着人走了,他们会先到山上躲一阵,如果,”陈嵩一说这俩字嘴唇就瘪一下,“他们会再往北走的。”
“嗯。”林与闻想着袁宇的话,没错,他们占了先机的,他不用这么紧张——
“轰!”
林与闻被震得整个人扑倒在地上,这群倭寇竟有火炮?!
“大人,大人,”陈嵩从地上爬起来,抹一把脸上的脏污,踉跄了两步搀起林与闻,“大人,我送您回县衙。”
林与闻愣了下,等被巨响震过的耳鸣响过之后动了动耳朵。
咚,咚,咚。
他抬起头,城墙上的鼓声坚定而持久。
“我不回县衙了,”林与闻缓缓看向袁宇,“我就站在城门口。”
“大人这可不行,赵典史吩咐了……”陈嵩的脸上不只有土,还有混着泪水的泥泞,“您要是出了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他们交代!”他朝着林与闻大喊道。
“你不明白吗!”林与闻咽着口水看他,“我太害怕了。”他这样说着,眼神里却是义无反顾的坚持。
“所以,”林与闻甩开陈嵩,走向城门的方向,瞪着血红的眼睛,大步迈开,“我要死就得第一个死。”
陈嵩实在不懂林与闻话里的逻辑,他只能追上林与闻,“大人!”
林与闻就站在城门后面,手里抓着袁宇给他那柄枪。
他直直盯着城门,外面太乱了,砍杀声,吼叫声,火器爆炸声。
林与闻不断的深呼吸,直到只能听见一个声音。
咚,咚,咚。
只要鼓声响着,就说明季卿没事。
季卿没事,他就不会有事。
季卿有事,他也没办法苟活。
他并不是因为勇敢或者什么高尚的情操,他是真的太害怕了,对离别的恐惧,对战争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
如果躲在县衙里,被陈嵩他们保护到最后一刻,他会被这种恐惧生吞活剥掉的。
只有站在最前面,把这种恐惧留给其他人他才会真正地平静下来。
林与闻,你可真是个胆小鬼啊。
“民团听令!”林与闻的呼吸都是颤抖的,但每个人的眼神都朝向他,他无法再抖下去了。
“加固工事,”林与闻令道,“不要愣着,既然他们有火炮,那么隔一段时间肯定就可以填充完毕,我们一定要抓紧!”
“是!”
听到这样齐刷刷地应答,林与闻顿时觉得热泪盈眶,他抓着陈嵩的手臂撑住身体,“陈嵩,你回县衙吧。”
“大人,”陈嵩用手肘抵住林与闻的后背,“大人,我要是走了,您还撑得住吗?”
这个人!
陈嵩笑着看林与闻瞪圆了的眼,“我陪大人一起死。”
林与闻向来是不会拒绝别人的好意的,他听到这话立刻抓紧了陈嵩,可怜巴巴地说,“好。”
不知道袁宇到底是怎么操练的白虎营,已经撑到晚上了,城门一点撼动的迹象都没有。
倭寇至少攻城三次,但是城墙上的鼓声还是沉稳,持续。
“大人,外面好像没什么声了。”陈嵩问林与闻,
林与闻点头,“倭寇也得睡觉吧。”
这时,严方圆从城墙上下来,“大人,袁千户问你城里没什么大碍吧?”
“没有没有,”林与闻拉住他,“城墙加固几次了,应该能顶得住的,你们千户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没有,大人放心,千户没事,那些倭寇虽然会用箭,但是很没准头,除了傻拼命什么都不会。”
“那就好那就好,他们会不会久攻不下就走人啊?”以前的倭寇是这样的。
“他们在城外扎营了,看来不会很快就走,”严方圆皱起眉,“而且我们伤亡不少,明天一早可能……”
“伤亡多少?”
“程姑娘你怎么出来了!”陈嵩吓了一跳。
程悦头上绑着头巾,没理他的话,“如果没什么危险的话,可以开个侧门,把伤兵运进来,及时诊治的话起码是能保住条命的。”
“可是……”
“别可是了,”程悦打断严方圆的话,“你上去和袁千户交代一声,大人,我们安排人出去把伤兵接进来。”
“好,”林与闻看向城门口的人,“现在还有——”
“大人,民团守了一天了,让他们休息一下吧,”程悦说,“我们自己有人。”
“哪来的人?”
“诶呀,别跟他解释了,站了一天他都傻了,”李小姐推开林与闻,抬着担架急匆匆地往前跑。
“怎么回事啊?”林与闻差点给她推一个跟头。
“都是城里一些女眷自发决定的,我们把县衙的大堂腾出来,作为收治病人的场所,总不能让外面的将士们踏着自己同袍的鲜血继续奋战啊,”程悦看着林与闻,“会寒了他们的心的。”
“但是一开始没有安排这些啊。”
“大人放心,”程悦握了下林与闻的手背,“您只要站在这对于我们来说就够了,其他的我们会自己想办法的。”
林与闻看着她,又放心又不放心。
“大人!难道你现在有更好的想法吗!”程悦甩了一下林与闻的手,脸上已有愠色。
“没有。”林与闻利索地让开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