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浪醒来那天,会川突然下了场瓢泼大雨,水珠连成线往下砸,浇灭烧了半座会川城的大火。
南诏会川大都督立在城墙上,笑得张狂肆意,高呼老天有眼,天不亡他会川。
这事儿还要从嵇浪中箭那天说起。
靠医疗手环、刘医官的技术、裴静文和赵应安从星网剧里学来的半桶水医学知识、林建军和秋十一的血,嵇浪福大命大勉强捡回一条命。
然而木杆铁翎伤到他右肺,军寨卫生环境得不到保证,尽管注射过消炎药剂,当天夜里肺部还是不可控制地发生感染,连带他浑身滚烫,高热难退。
刘医官一句听天由命,惊得赵应安泪如泉涌,那簌簌落下的眼泪像炽热岩浆砸在林建军心上,激起无限愧疚和怒火。
第二天会川军就遭了殃,林建军披甲执槊,马蹄踏过之处血流漂杵,无人生还。
一连几天血腥屠戮,杀得会川军只要看见黑衣玄甲胭脂麒麟冲阵,纷纷掉头往城里面跑,压根不敢一战。
任凭力士如何叫骂,会川军愣是龟缩城内不敢迎战,打了场得不偿失攻城战,林建军建议采取火攻。
王钺直拍他肩膀,咧嘴笑骂一句丧心病狂,询问过幕僚近几日天气,当夜便命人推出投石机。
一坛坛火油投入城中,数百支带火羽箭铺天盖地落下,劈开漆黑夜空,照亮半边天。
大火烧了整整两天两夜,以西川军为主力的魏军和仆从军也攻了两天两夜的城,会川军一边救火,一边守城,苦苦支撑已现疲态。
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用不了几日魏军就将攻克会川。
“他阿爷的贼老天——”王钺骂骂咧咧摔了盛满姜汤的土陶碗,命人唤来麾下幕僚。
当着帐内所有军将,他手指幕僚鼻子,劈头盖脸一通污言秽语詈骂,唾沫星子飞溅。
“你他娘拍着胸脯跟老子保证最近半月不下雨,不下雨,外面噼里啪啦落下来的,是你阿娘的奶还是水?”
幕僚脸色涨得通红,支支吾吾不敢言语,一场大雨浇灭熊熊烈火,也浇灭魏军高涨的士气。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有仆从军在前面顶着,魏军伤亡不大,士气还可重聚。
离开中军大帐,林建军漫步狂风暴雨中,平素高大挺拔的身躯,面对大自然强悍力量时,也不得不颔首以示臣服。
“你傻站多久了?”胳膊肘抵开挡雨帐帘,裴静文才撑起油纸伞,便看见淋成落汤鸡的青年,赶忙上前两步为他遮雨。
裴静文掏出手帕,轻轻擦去挂在青年脸上的雨珠,絮絮叨叨地说:“你要死了,天天高强度攻城,还像个傻子站外面淋雨,你的身体不是铁打的,别青苍那边好不容醒了,你这边又感染风寒昏迷。”
“他醒了?”林建军激动地握住她的手,“你说他醒了?”
“才醒没多久,还有些……”拉住抬脚就往军帐走的青年,裴静文将人往旁边帐篷带,“你身上血啊雨的,脏死了,洗个澡再去看他。”
帮林建军卸去甲胄,士卒正好送来热水,裴静文稀奇地瞧了眼避到寝居处脱衣裳的青年。
平时当着她和士卒,面不改色脱下白练汗衫,露出精壮上身的男人,今天竟然害羞地躲着他们。
等士卒离开,裴静文绕过屏风,便见林建军脖颈以下都沉入水中。
侧坐浴桶边缘,伸手拨了拨漂浮的花瓣,她不解地打趣道:“你身上还有我没看过的地方,用花瓣挡着防谁呢?”
“自然是防你。”林建军紧紧贴着浴桶,以玩笑的口吻说道,“这几天打仗有点累了,怕你看到后想要,更怕满足不了你遭你嫌弃。”
“去你的——”裴静文没好气地拧他脸颊,“我去给你拿衣裳。”
打开樟木箱抓起一套丝绸内衫搭在臂弯,裴静文朝浴桶方向走了两步,转身捡起行军床边黑衣,浓郁血腥味瞬间钻进鼻腔。
他这是杀了多少人?
裴静文抬高手臂将干净内衫挂在屏风上,扬声问道:“脏衣服送去洗,还是直接扔了?”
“你动我衣裳作甚?”青年的声音传来,接着耳畔响起哗啦水声,搭在屏风上的衣裳被扯落。
裴静文不可思议道:“你的衣裳我还碰不得了?”
“都是血,脏。”林建军快步走到女郎面前,一把夺过染血黑衣。
水还没来得及擦干,绸衫紧贴健硕身躯,胸前凸起两点若隐若现,裴静文顺手摸了一把,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算了,我再去看看青苍。”弯腰拾起帐门边油纸伞,裴静文撑开伞步行雨中。
他今天跟有病似的,先是躲着她脱衣裳,又用香花瓣挡住不准她看,还破天荒用不行自嘲,甚至紧张兮兮地抢回脏衣服。
神经病,神经病!
等等……忽然意识到不对,裴静文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军帐,迎面撞上穿戴整齐朝外走的青年。
林建军意外道:“这么快?”
裴静文不说话,粗鲁地去扯他腰间革带,眼看带扣就要被扯开,林建军连忙按住她的手。
“不行,这两天我真不行。”林建军眉眼带笑风流道,“等我看完青苍给你咬,你不喊停我便不停。”
裴静文喝道:“放手!”
女郎眼神格外坚定,林建军慢慢敛了笑容,轻声道:“一点小伤罢了,不值得卿卿忧心。”
“放手!”裴静文瞪他,“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僵持片刻,林建军叹了口气,一点点松开手,任由女郎脱去上衣,打着赤膊安静地立在原地,爱怜地抚过瞬间红了的眼眶。
“就一点小伤,我受得住。”
“几天了?”裴静文嗓音微颤,怯生生伸手,无比轻柔地抚过右胸脯上的大团青紫淤痕,“怎么受得伤?”
“流星锤砸的。”林建军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在陈述一件平常事,“再过几天就好了,怕你担心才没告诉你。”
“还有没有其他伤?”
“没,没了。”
“转过去。”
“静文。”
过了片刻,林建军哂笑道:“我又不是逃兵,背后怎会受伤?”
裴静文严肃道:“我说转过去!”
右侧肩胛骨下方,一个两指大小的窟窿没闭合,血水顺着后背腰脊流入长裤。
“你作什么死!”裴静文气得握拳就要捶他,又怕加重伤势,狠狠地踩上皂靴用力碾了碾。
林建军求饶道:“看过青苍,我便去寻军医。”
“坐好等我,乱跑我杀了你。”裴静文揪住他耳朵大声威胁。
林建军轻轻嗤了声,行至帐门边的裴静文冷脸回眸,他赶紧端正坐到交椅上,嘴角上扬乖巧地微笑。
取了药剂回来,裴静文粗蛮地扎进他手臂肌肉,倒出金疮药撒在恐怖的伤处,扯开纱布一圈圈从肩上缠过。
“背后的伤怎么来的?”
“被一个南蛮缠上,和他斗了十几个回合,他那枪头也忒锋利,被叮了一下。你放心,他没讨到好,我亲手斩他跌下马,把他尸体踏成一滩肉泥。”
战场上刀剑无眼,凶险万分,他心中积了火,冲阵更是不要命,哪里是轻快语气就能遮掩过去?
倒了几滴红花油在掌心,裴静文沉着脸推揉胸前淤青。
一日后雨势渐小,又三日,太阳重新露面。
耐着性子等路差不多干透,裴静文留了张字条,偷来林建军的腰牌离开营寨,带着秋十一登上山巅,远眺会川城。
石头搭建的城墙在阳光照耀下,泛着淡淡白光,风刮来大火肆虐过的焦炭味。
裴静文问道:“会川是石头城?”
“外面摞了两层石头,里面是土夯起来的。”秋十一落后她一个身位,手扶刀柄警惕地环顾四周。
扫描完会川城墙,裴静文脚踩马镫翻坐上马背,与秋十一沿着小径往山下去。
裴静文笑问:“十一,你跟着他几年了?”
秋十一算了算,笑答:“我十四岁就跟着三郎,至今已有二十年。”
“原来你三十四了,”裴静文惊讶地看他,“我以为你才三十出头。”
秋十一哈哈大笑:“他们都说我显年轻。”
裴静文好奇道:“三十四岁,那你肯定成亲了,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没成亲,孤家寡人一个。”
“还没成亲?”
“十九岁时想娶一个娘子,那娘子的父母嫌我是武夫,怕闺女哪天就成了寡妇,坚决不答应我的求娶。”
“啊?”
“那小娘子嫁了旁人,我便渐渐歇了娶妻的心。”
“为了她吗?”
“起初确实放不下,年纪大了那点感情慢慢淡了,后来找了个拖儿带女的寡妇,我养她全家,她伺候我,算是可怜人互相慰藉。”
“那你不和她成亲?”
“她是落魄读书人家的闺秀,跟我一起是为糊口,后面二婚嫁了个教书先生,我还出了三十两银子给她添妆。”
“啊?”
“后来又找了个相好的,也是拖儿带女的寡妇,不过她有地有钱有粮,看上我纯粹是为了找乐子,没想过同我成亲。”
“你也是情路坎坷。”
“世间能有几对有情人?反正我有个儿子,虽说不同我姓,阿耶阿娘应该也能含笑九泉了。”
“儿子?”
“前头那个瞒着我,怀着我的种嫁给那教书先生,随了二婚丈夫的姓。”
“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年娘子让我给南吕送信,碰到她牵着个和我七分像的崽子,随便一吓就问出来了。”
“她丈夫知道吗?”
“应该知道。”
“不怕他苛待你儿子?”
“他是个好人,把那狗崽子养得像读书人,见着我拱手就道问世叔安,我听了那叫一个欢喜,娘子做主分给我的那些银钱,我全给了他们。”
“没想过相认?”
“不认了,不想认,他跟着他娘过踏实日子,我跟着三郎刀口舔血。”秋十一转头看着女郎,“那崽子住靖安坊小七里巷,姓程,叫启明,三郎也知道。”
他微笑道:“娘子现在应当能全然信我了,”他双手抱拳,“属下听凭娘子吩咐,万死不辞。”
裴静文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她攥紧缰绳,沉声道:“十一,护我回建昌。”
秋十一讶异道:“建昌?”
裴静文遥指会川城,一字一顿道:“我要炸了那堵石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