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半月便是林氏兄妹生辰,林建军决定给兄妹俩过完生日,再动身去寻已率军南下眉州的王钺。
此去前路漫漫,不知归期,原想令裴静文留在还算太平安定的梓州,至少陆翁他是信得过的。
裴静文心中存了不好意思出口的妄想,坚持与林建军同往西川。为这事,两人数次发生争吵,最终还是裴静文更胜一筹。
林建军只好和她提前约法三章,不许叫苦喊累,不许擅自离开他,不许乱生同情心。
裴静文答应得倒是爽快,至于究竟能不能遵守,林建军对此不抱太大希望,惹来裴静文邦邦几拳,直呼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太脆弱。
两人打打闹闹,余芙蓉那边也鸡飞狗跳。
余顶天和周素清只余芙蓉一女,不求她建功立业,不让须眉,只盼她此生平安顺遂,不同意她跟随林建军前往眉州。
余芙蓉是林建军手把手教出来的,文能执笔书策论,武能提枪战将军。
从前受困于年纪尚小,屈服于孝道世俗,坐上花轿嫁人生子,如今年岁渐长,越发明白自己心意。
天启十二年因父母阻拦未能出征犁羌,她耿耿于怀至今,此番她若再妥协,便是对不起从前勤学苦练的自己。
余芙蓉心如磐石,余顶天和周素清亦坚持己见,从最初好声好气劝说对方,到摔东西砸碗爆发激烈争吵,再到最后的见面只当不相识也就三天。
林氏兄妹生辰的越来越近,往日里充满欢声笑语的宅院,气氛变得越发压抑低沉。
秋十一等人寻了借口躲出去,赵应安抢在裴静文之前,拽着嵇浪出城拜佛求平安符。
总要有人从中劝和,裴静文本着有难同当的想法,拉上想逃却逃不掉的林建军,一边听周素清哭诉、余顶天叹气,一边听余芙蓉抱怨,还要充当冷战双方的传话筒。
明明一家三口面对面坐着,说的都是京畿官话,不存在听不懂、听不见的情况,偏要拐一道弯,别扭地叫他们转述。
到后面林建军也受不住了,托词离去前需宴请东川节度使陆乾,颇有义气地带着裴静文以筹备宴席的名义早出晚归。
其实也算不得托词,陆乾有大恩于林氏,林建军作为林氏当家之主,这本就是他该尽的礼数。
望月斋临江而建,夜里华灯初上,三层高楼映在波光粼粼的江面,随春风摇曳生姿。
林建军与裴静文候在檐下,不多时,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身着便服的陆乾身后只跟了两三随从,仿佛寻常富家翁。
望月斋为梓州城内最好酒楼,一顿饭的价格便是寻常人家一年乃至几年的花销,接待的食客非富即贵,里面的伙计自然都是人精。
虽不识白发老翁身份,但从那郎君豪掷千金要求望月斋闭门谢客三日备此筵席,以及老翁龙行虎步的气势,足可推断出老翁绝非寻常人。
引路的伙计几乎要把腰弯到地上。
陆乾背着手登上一级级台阶,打量堆金积玉的亭台楼阁,感慨道:“少时常与友人来此饮酒作乐,那时楼里装饰典雅华贵,老的走了,新东家做了主,习得些世俗的淘气,一代不如一代。”
林建军正色道:“梓州日益繁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没人不喜欢听奉承话,陆乾回头瞥了眼一本正经的青年,不轻不重拍拍他肩膀,抚着须大笑走进三楼雅间。
裴静文鲜少应酬,从前与同门聚餐都是留出主位给导师,其余人胡乱坐来,迷茫地望着除主位之外的位置,一时不知该坐何处。
林建军亲自为陆乾拉开圈椅,转头见裴静文茫然地扫过所有空位,不动声色地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坐自己左手边。
林建军则在陆乾左手边落座。
待三人坐定,丝竹管弦声伴着仿若天籁的女音穿过紫檀雕花隔断,烛光打在半透不透屏风上,为身着广袖翩翩起舞的舞姬,浸染一层若隐若现的朦胧。
裴静文不善应酬,安静地吃着饭,席间大多时候只听得到陆乾和林建军的说话声。
她偶尔附和两句,回答陆乾的问题,生疏地敬酒,有种装作大人的模样,这使得她莫名其妙地想笑。
尽管她已经二十七岁半,本来就是大人,可要她突然一本正经地做这些事,她真的好想笑。
怕自己不合时宜地笑出声,裴静文只好化笑意为食欲。
很快她便吃饱了,拿过酒壶自斟自饮转移注意力,再后来酒也喝不下了,呆呆地望着满桌精致酒菜,又想起装大人这件事。
忍耐许久的笑意像泉水喷涌,裴静文赶忙单手撑着额头,装出不胜酒力的模样,实际上嘴唇都快被她咬破。
林建军余光瞥见她的异样,同陆乾告了声罪后,便唤来侍女扶她去旁边雅间暂歇。
等到侍女掩上雅间房门,裴静文再也控制不住,倒在临窗小榻上翻来覆去打滚,低声嚷嚷着别扭死了。
送走陆乾,林建军返回三楼雅间寻裴静文,推开门便见她举着个酒杯敬空气,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挟了满身酒气将人拥入怀中。
席间她喝了多少酒,他是知道的,遂低声问道:“才喝那点点便醉了?”
裴静文斟了两杯酒,端起其中一杯酒笑盈盈地看着青年,林建军自觉端起另外一杯,不知所以地瞧着女郎。
裴静文举杯往前,矮于林建军手中酒杯,瓷杯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叮”,登时笑得前俯后仰。
林建军困惑地歪了歪头,却见女郎又举杯撞上来,不过这次她特意抬高手臂,酒杯比他手中酒杯高出半边。
女郎笑得更厉害了。
林建军好像有点明白了,放下酒杯坐到裴静文身后,双臂从腰两侧穿过搂着女郎,下巴抵上薄肩脑袋往里偏了偏。
他失笑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就是很好笑。”呼吸热气都落到耳畔,裴静文情不自禁瑟缩一下,反手推搡越箍越紧的青年,“这些规矩到底怎么来的?”
林建军缓缓闭上眼,含糊不清道:“我问谁去?”
“嗳,”裴静文好奇问道,“你当初学这些规矩时是何感想?”
“大抵是不服气。”心高气傲的少年学不会俯首低眉,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人生无再少。
转眼便是林氏兄妹生日,第二天众人就要赶赴眉州,林建军特意给四个大孩子请了假,认认真真陪他们玩了一整天。
不好当着孩子的面争吵,与父母剑拔弩张多日的余芙蓉,态度难得软和下来,和父母说话时也都心平气和。
周素清只当她放弃了,不想翌日清晨,四个孩子前脚红着眼睛离家上课,后脚余芙蓉就拎着包袱和佩刀往外走,惊得她忙唤来余顶天。
余顶天问她是否当真要抛父弃母舍女,听了这话,余芙蓉当着所有人的面跪下,仰头望着生她养她爱她疼她的父母,眉宇间尽是疲惫之意。
良久,她俯身叩首,乞求道:“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儿想痛快地过,快活地过,清醒地过,自在地过。阿耶,阿娘,便让儿按照自己的意愿活这一生吧!”
周素清闻言踉跄后退,又急行两步上前,按着胸口,焦急道:“你可知这会要命?”
余芙蓉激烈道:“与其平淡一生,儿情愿轰轰烈烈一时,死亦无悔!”
南诏国和多闻国联军入侵西川,虽在成都城外被西川节度使率军击退,其溃军仍在西川各州各县作乱,山匪群盗趁机生事,西川境内可谓是祸乱四起,民生多艰。
东川未有战事,流离失所的西川民众拖家带口踏上前往东川的路途。
恐流民入界引发混乱,东西川交界处的守将调来重兵,将西川流民阻隔在外。
出了东川,便进入危机四伏的西川,懒懒散散的众人,老实穿上陆乾相赠的软甲护身。
许是林建军等人满身煞气,沿路流民虽有虎视眈眈的,却也不敢真对他们出手,路上倒也安生。
唯一不足的便是沿途驿站因战乱,大多被付之一炬,只有少数几个驿站留着个空架子,勉强能住人,但想住得好那就是痴人说梦了。
四月初,初夏时节,西川的空气里已带着闷热的湿意。
在艳阳高照的官道上纵马疾驰数日不得沐浴更衣,更不得好眠,裴静文和赵应安终是捱不住了。
“早知道是这样,我就该待在梓州,来吃这苦作甚?”赵应安最初没想来,见裴静文和余芙蓉都走了,怕无聊,一时冲动便跟了来。
裴静文靠坐大树干下,扯着被汗水濡湿的内衫,脸色不太好看地点了点头。
她是真捱不住了,好几次想劝林建军稍稍放缓行程,绕路去附近城镇休整一天,话到嘴边又碍着当初的约法三章,生生咽了回去。
林建军解下挂在马腹旁的水囊扔给裴静文,在她面前半蹲下来,仔细打量形容狼狈的女郎,问道:“可还能坚持?”
裴静文翻了个白眼,反问他:“你觉得呢?”
林建军低低笑了声,裴静文气得握拳捶他肩膀,连日赶路已让她精疲力尽,打这一下跟挠痒似的。
“好了,”林建军轻弹她脑门,“十一和老四发现西北方五里内有个废弃村庄,再坚持坚持,今晚我们歇那儿。”
坚持,她拿命坚持?裴静文又翻了个白眼。
“你娇生惯养,做不了将军,”林建军叹了口气,抱她上马,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术业有专攻,何必自讨苦吃。”
“谁说我想做将军?”像被踩到尾巴,裴静文声音突然高了许多,“我一个技术工做什么将军?”
“行,”林建军戏谑地笑了声,“那算我猜错了。”
裴静文又羞又怒,手往他腰间探拧了好几下,林建军当即改口故意逗她,两人打打闹间抵达废弃村庄。
村庄不见一具尸体,村子里的人应是主动逃命,锅碗瓢盆能搬的几乎都搬走了。
洗热水澡的梦想破灭,裴静文认命地随林建军往河边去,借着月亮微光简单擦洗黏腻身体。
“别擦太久,小心着……”
林建军怀抱横刀斜倚河边大树,漆黑林中突然传来杂乱脚步声,他赶忙向裴静文靠去,扯下蹀躞带上的鸣镝朝天一放。
将衣衫不整的女郎护在身后,林建军迅速脱去外袍反手塞她怀中,抽出刀紧握手中,手背青筋暴起,半眯着眼盯着异响传来的方向。
十来肩扛砍刀的草莽大汉呈包围的姿态缓缓往前靠。
林建军剑眉一沉,平日刻意压制的戾气陡然显现,厉声喝道:“现在滚,可饶尔等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