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的雪生机寂灭,春天像是被掐死在了雪的襁褓里。
通常,人的畸变和他潜意识、欲望、精神状态都有关,人性和理智尚且能够约束欲望,恶种则会把本源的东西用最极端的方式表现出来。譬如天使生前救死扶伤,畸变后的形态是纯防御型的,她对于净化派的执念也致使她变成一个活生生的子宫。
大山服役十二年,他讨厌这个地方。
要是大山畸变,他会离开这里,所以那不是他,盛襄这样告诉自己。
穆野正在和下属远程沟通新线索。盛襄就发起了呆。
精钢铸的电杆在肆虐的暴风雪面前脆弱得像竹签,电缆覆冰,只有等天气转好,抢修工人才能前去维修。为了应对断电的情况,雪原有好几个集装箱的蓄电池,每当故障发生就会自动转接储备电力。工业城制定了严格的用电优先级,因此每到冬季,电力就变得格外紧俏,断电后必须优先第一类设施的用电,例如重要实验器材、医疗室和核心军工机床。
监控并不属于第一类设施,断电后至少要等待十分钟,确认一类设施都接上电源后才能连接。会造成一段时间的监控空白。
了解这些是因候鸟是一名电工,盛襄有时会听他聊工作,当然大部分是抱怨。
穆野和那边通完话,打量盛襄,明知故问:“这是那个怪物的信息素?”
岳庸白很少露面,即便露面也不会像多数Alpha那样孔雀开屏般地释放信息素。但是穆野感到盛襄身上的压迫感不同往日,被一个Beta身上的信息素冲撞,无疑让顶级Alpha觉察不适。
盛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他脚趾抓地,从脖子根部开始充血,一直红到鼻孔,最后呼出两道虚虚的白气儿,像一辆报废的摩托,“呼噜呼噜”几下就泄气了。
“嚯。”穆野觉得Beta这幅蔫儿吧唧的样子挺逗的,但不是该笑的场合,只眼底多了几分揶揄。
穆野肯定猜错了,盛襄觉得,他或许猜反了。
无论正的反的,都已经到了无需细思都十分重口的程度。
穆野:“Geist就是你在白塔遇到的怪物吧。”
这是肯定句的语气。盛襄也没必要编故事了。
“你在白塔遇到Geist也不奇怪,他应该是去获取恶种基因的,毕竟‘融合’就是那个物种的特性。”
“如果能被称为‘物种’,为什么现在只有他一个?”
“人工选择派早在复兴纪元的第七年就立法禁止了。此前实验中残留下来的实验体或因基因缺陷被销毁,或因变故死亡。”穆野眺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只有那个怪物是在实验全面停止后在雪原诞生的。”
ENT隐修会最辉煌的时期,也是各种救世学说野蛮生长的时候,光盛襄有印象的就有:战争派、威慑派、净化派、大迁徙派等等。
在自然界的生存斗争中,具有有利变异的个体更容易生存下去并传承它们的基因,反之不具备有利特征的个体更容易死亡,这是自然选择理论。人工选择则是由人代替自然加速这个筛选的过程,最终达成基因的迭代,换句话说——为了创造出一种更能适应恶劣的星球环境的新人类。
“哦。”盛襄耸耸肩。
“科学不是用来帮助人类突破道德底线的。”穆野对他事不关己的态度有些不满,“这个世界正在变得面目全非,包括人们自己,也已经面目全非了。”
科学……盛襄蹙眉。
在“休战条约”中,恶种方全方面限制了高校的理工类研究,科技因此陷入了长达三十年的停滞期。但现在看来,这或许不是最根本的原因。毕竟从历史来看,再严苛的律法都无法完全扼杀科学的发展。
当书本上的公理都可以在一夕之间被颠覆,科学就变成了另一种宗教,这种无力感会渐渐地被习惯、被全盘接纳,然后变成思想中的沉珂,代代相传,像影子那样陪伴人们直到文明的尽头。
穆野说:“对了,404寝的审讯上午结束,除了大山失踪,其余人并没有发现叛变。你们都可以回去了。”
盛襄不太理解地看着穆野漆黑的眼睛,现在放他这个无论怎么看都还有疑点的人离开,几乎算得上是一种恩典了。
复兴纪元首先复兴的是人类文明的“美德”,出生于这个时代的穆野,可能也保留着这样的烙印。
尽管盛襄并不认同将道德等同于进步的观点,但正是仰仗典狱长的怜悯心和公正,他才能存活,换做岳芳菲、或是换做霍尔曼基地来的执行官,感染者们一定最先被舍弃。
“致以我最隆重的感谢——”
盛襄弯了弯腰,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向工厂。
回到寝室看到熟悉的面孔,盛襄恍如隔世,走到每个人的床前点了一次名。
除了舍长大山,全员到齐。
点到老拜伯时,老人正坐在窗边发呆。在毫无色彩的灰白色天空的映衬下,他皮肤上浮现的那种褐斑,反倒成了有生机的颜色。
这些天的审讯和凛冬的到来让老人愈发衰弱,他瘦成了一根枯枝,好像一片雪花都能压碎。
宿舍供暖在用电紧缺的情况下,自然无法获得供电上的优先权,房间里只留下一个出风口,吹出些稀稀拉拉的暖气,所有人都围着那个出风口。隔得远些就冻得骨头疼。
老拜伯会不会熬不过这个冬天?盛襄突然就有了这样的想法,于是抱着自己床上的棉被,把老人裹热狗那样裹起来,又冲了一钢瓶的热水,塞进热狗的开口里。
老拜伯花白的胡子颤着,“孩子,我已经活得够久了。”
盛襄求他:“您就再陪我们更久一点吧!”
老拜伯看了一眼大山的床位,又将目光转回来。
“以前...供暖不足的冬天,每天起床去工作都能听到有工人在睡梦中冻死的消息。今年在暴风雪真正来临前,供电就出了岔子……”
盛襄道:“您有两床被子,晚上我还会帮您把床挪到离出风口近些的位置。”
房间里本来多出一床属于大山的被子,候鸟一早就把那床被子据为己有,此刻正躺在床上裹着两层棉被装打呼。
“笨蛋……”拉菲嫌弃地啐了一声。
盛襄没力气和他斗嘴,坐回床上,抱着膝盖蜷起来。
两人床位相邻,拉菲把自己的床又推过来一寸,“晚上别抢被子。”
“不会。我睡相很好。”盛襄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拉菲哼声,“你身上什么味儿?又是你新研发的香水?赶快擦擦去。”
盛襄缩了缩脑袋,耳根子红了。
天黑得很快,寝室内电灯的供电也被切断了,就只能早早睡觉。
一张破被子两个高个男人共享实在太局促,盛襄和拉菲肩膀挨着肩膀。拉菲是个Alpha,体温更高,盛襄借光享福。
拉菲突然转过头来。一片漆黑,盛襄通过鼻息呼出的热气判断距离很近。
他问:“你身上那股味道怎么还在?”
盛襄尴尬:“洗不掉……只能等它慢慢...吸收。”
拉菲重复了一遍这个奇怪的词:“吸、收?”
盛襄呜咽地,企图在自己最好的朋友面前寻求理解:“拉菲……太冷了睡不着,我们来聊聊天吧!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因为发情期的缘故,无法控制自己然后……那个了一个Alpha?”
“Alpha的信息素相斥,发情期反而会加剧Alpha对其他Alpha信息素的厌恶。”拉菲还算客气地说,“是,我这样思想开放的进步青年对那种人没成见,两个A是可以搞柏拉图,不过你说的这种情况不能赖发情期,因为这违反了生理本能。”
盛襄愈发无地自容,把头埋进被子里。
拉菲整个人完全转过来:“你有问题。你不会还对Alpha有感觉吧?”
盛襄露出半个脑袋:“什么叫还是?我从来就没有过!而且我是在问你……”
“呵,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不对劲。谁啊?典狱长?”拉菲想想觉得不对,“Beta发个屁的情?”
“假设!只是假设!就当……有趣的睡前故事吧!”
“好吧,假设。工业城里那么多Alpha,发情期确实不好解决。管理者也不傻,不仅提供抑制剂,还可以租借VR头盔、充气|娃娃和安慰剂。”
“怎么还有虚拟现实?”
“一切为了更逼真的手冲体验。”拉菲没好气地说,“厂里多少A的血汗钱都花在那玩意儿上了。靠。”
要真是虚拟现实就好了。盛襄很想回忆那时候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可惜脑子一片空白,他猜测自己一定是X虫上脑,把奇迹当成了某些泄|欲的工具……没想到奇迹长成那样,像穹顶的画、古希腊的雕塑,总之和平日里在工厂称兄道弟的臭男人完全不一样,他好香……
轰隆隆——盛襄宛如被雷劈中——
那又怎么样?受害者好看好闻,就能合理化自己的行为?
盛襄在被窝里扭来扭去,心里像是有一千只蚂蚁在爬。
拉菲就在旁边,根本睡不着,不得不按住盛襄:“你还想聊什么?干脆一口气说出来!”
盛襄忐忑:“拉菲,你有没有因为发|情犯过错?”
拉菲:“你只管问你的,别拉我下水。”
“如果你不小心睡了一个无辜的..人,你会怎么负责啊?”
拉菲缓了缓才从无语的氛围中缓过来,“负个毛的责?你的贞操观还停留在一个世纪前?睡就睡了呗,而且是Alpha的话,估计一辈子都不会想再提起这种事。”
“不是我!都说了是假设啊……”
拉菲不想纠结主语了,“那还能怎么办?假设的那个人难不成还能给对方睡回来一次?公平是公平了,就是双倍的恶心,还不如提头过去。”
盛襄沉默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过了一会儿,他凑得更近了些。拉菲联想到刚才,条件反射地坐起来:“你有完没完?”
盛襄嗓子嗡嗡的,很像在撒娇卖乖,尽管他可能并没有这个意思:“不好意思,我就是有点冷……”
又过了一会儿,盛襄听到木头划过地板的声音,身上的被子一重,一个刻薄调调的嗓音想起:“晚上都睡规矩点。”
“候鸟?”
“嗻?”
盛襄被左右两具热乎乎的身体围住就不冷了,“候鸟,你竟然愿意把被子分给我们!”
候鸟嗤了一声:“这本来就是大山的被子。”
“候鸟啊,你以后不要再说‘嗻’了。把我教的外语全部忘掉吧。”
候鸟愣了愣,“你小子……”
盛襄赔笑:“那时还不是兄弟嘛。”
“睡过一个被窝,确实算是兄弟了……”候鸟的尾音掉下来,盛襄觉得他大概是想到了大山。
“明天我们一起去找舍长。”盛襄压着嗓子说。
拉菲和候鸟不对付,就将盛襄往自己这边扯了一把,“嘘”了一声道:“别说话了,睡觉!”
夜色浓稠,寒意不再入侵被子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