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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因缘合(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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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盆里噼啪一响,火星迸溅。

郑百户手端铜盆驻足门前,回头瞧向屋内。烛灯俱熄,只炭盆中亮着猩红的火光,一圈倚墙而设的通铺坐在阴影里,团团人影挨躺一排。他环目,听得此起彼伏的鼻鼾声,方才走出厢房,将铜盆递与门外亲兵。盆中不见水光,分量却足,染血的布条吸饱水分,软塌塌堆作一丘。“医士还候在前院。”亲兵接过铜盆,“可要传他进来,替您换药?”

“让他回去罢。”

“是。”

亲兵领命而退。

已过换防时候,镇衙内院冷冷清清,两侧厢房紧闭黑黢黢的门脸,独正屋窗纸间还透出烛光。郑百户默立廊下,好一会儿才步回正屋门前,掀起棉布门帘。热气扑面而来。他锁起眉头,大步踱进内室,果见炭盆里烧着银丝碳,红彤彤的火光闪闪烁烁,没有一丝声响。

郑百户盖紧炭盆,重重坐到桌边,又见一提食盒静悄悄摆在桌面。他揭开一瞧,只觉火上心头,啪地合上盖子,起身转坐榻前。

院里远远传来高亢的人声,门帘一扬,那嚷叫便随冷风吹卷入内。“起头还说有四千石,捎个公文回去,便只剩个两千石!”刘百户骂骂咧咧跨进门槛,“那些个蠢驴也尽是怂货,让几个送粮的一搅和,居然就撤了!”

他在外室转了一圈,半歇不闻回音,便径直走进内室,将枪杆往墙边一靠。

“早跟那衙吏说莫惹姓金的,他偏不听!自个儿未修过内功,还当人金家大小姐也是个草包?”刘百户叉腰骂道,“要不是他图省事,拿上公文一道过去,那四千石粮早扣下了!是他打草惊蛇,如今少了粮倒怪我的手下看守不力,还让我担责!他这样有本事,怎的不把那姓金的关牢里去!”

榻上的郑百户不理不睬,垂着脑袋褪下铁甲,卷高袖管。刘百户空唱一出独脚戏,自觉没趣,只得搡他:“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有甚么好说?”郑百户冷着脸,拆下臂间布条,露出一条三寸长的新伤。

刘百户一屁股坐去他身旁,使劲挤一挤。

“那衙吏让我去追查另两千石粮,你可有甚么主意?”

“没主意。”

“你往日心眼最多,怎会没主意?”

“我烦着呢。”郑百户背过身去,“弟兄们伤了好几个,事情闹成这样,还有甚么心眼?”

说罢他撕下半幅衣襟,未重新抹药,只将那伤处缠上。刘百户偷眼一看,瞥得那衣襟间渗出的血迹,不觉长叹一气。“倒也是。”他咕哝,“也就百来个贱奴,还饿了个把月,没想竟能打成这样。”

“狗急还要跳墙呢,人家这是教逼上死路了,能不拼命吗?”郑百户没好气道,“也怪我,早知道要闹起来,原该再排布得周密些。”

“怪不得你,县里如今只这点人手,安排得再周密也还是要见血。”刘百户宽慰他,“好歹这回死的只有南荧人,也是你尽力了。”

郑百户不吱声,咬住布条一端,用力扎紧。“你若真想查,明日择个眼乖的,悄悄跟住那几个送粮的便是。”他放下袖管,“金家要送粮进去,无非是夜里行事,或者杂在官粮里。白日里那几个送粮的出来搅和,大约便是搭上了那金家小姐。你们盯紧些,自然会知道她将粮藏在哪里。”

蹙额寻思一阵,刘百户恍悟,一巴掌拍上他肩头:“欸,还是你脑子好使!”

郑百户拂开他的手。

“那个何汉是明日处决罢?”

“明日午时,正好是那几个去衙门领粮的时候。”

扣紧的炭盆还冒着余热,郑百户默然望着,颈侧青筋突突跳痛。“上头既要杀他,又要放土牢里那几个出来……无非是一个巴掌一颗糖,省得墙里头的再生事。”他道,“你只拿着分寸,莫再惊动南边了。”

刘百户嘴角一撇:“原就是南荧人惹的祸事,这会儿倒还怕了他们。算个甚么事儿啊,里外不是人的。”他嘟囔着站起来,原要往外室踱去,却教桌上那提红木食盒扯住目光。

“嗬,你这儿还有点心。”刘百户揭开盒盖,端起那一碟糕点猛嗅,“什么东西?怪香的。”

榻上人垮下脸,趿上鞋起身:“松仁鹅油卷。”

甚么玩意?刘百户听不明白,只道那气味香浓,便伸手去捻:“我尝尝。”

“尝什么尝!”郑百户一把抢过食盒,啪一声扣上那盒盖,“这关口,你也吃得下去!”

他将食盒往桌上一放,也不系上护腕,铁着脸走出内室,一甩门帘离开。

棉帘摆荡,冷飕飕的北风闯进来,搅散一屋燥气。刘百户呆立桌边,许久才一扪脑门,口里低骂:“里外不是人的!”

-

霜风刮了整夜。

翌日午时,烈日当头,云絮疾掠。车辘滚动声挟在风响间,碾过横贯南北的主道。遍地泥泞已尽干透,条条坚硬的辙痕织在道中,不时绊住车轮,卡紧前路。许双明掌抵推杆,肿如萝卜的手指颠得时松时紧,一对臂膀麻木难当。他双足半赤,脚掌践过交错的土棱,每行一步都蜷紧脚趾,钻心的疼。

凛风刮过耳旁,杂起铛铛锣响。许双明一抖,瞥见身旁的丁又丰扭过身张望。

“什么声音?”他不安道。

他与许双明照旧走在最前,回头只见四台辘车紧跟在后,余人也已听得那锣声,正自八方探看。卫康拧着腰望向西面。“菜市口那边传来的!”他扬高嗓音,“是不是……何叔他们……”

“路不好走,我们转去街市那边!”许双明盖过他话音,对身侧高声道:“又丰,往东!”

他用力推转车头,身旁人却撒了手,残缺的身躯摇晃一下,径奔向西侧窄巷。“又丰!”许双明惊唤,撇下粮车要去追,却教人一把扯住。他扎住脚,扭头撞上卫康的目光。“双明,去看看罢。”卫康道,“要真是何叔他们……我们也应当去看看。”

风中铛锵声不绝,窄巷间循声而去的背影愈来愈小。许双明徒劳望着,终于回过头,看一圈余下的同伴。

菜市长街锣响回荡,道旁铺面关门闭市,一张张交脚竹架东倒西歪,篾编的簸箕成堆摞放,不住刮擦摇颤。

路口刑台垒起油亮的柴山,三根石柱直立当中,各吊一只人高的铁笼,匣子般框住瘦条条的死囚。两名行刑官挺立柴堆前,一人高举火把、一人重击铜锣,火焰携锣声起伏飘动。许双明领众人推车赶到,遥遥望见丁又丰单薄的身影,竹竿似的扎在那刑台石阶下。

对面的监刑台空无一人。四下没有观刑平民,一队官兵却围守刑台四周,披甲拄枪、目不斜视,听得辘车声近前也不动声色。许双明放下推杆,跑近丁又丰身旁,目向那柴堆顶上的铁笼。三个笼中人耷拉着脑袋,各个蓬头垢面,邋遢的囚服满布血痕,颈间俱套一方盘头枷,四边顶紧铁笼槛条,生生卡跪在那窄笼里,半寸也难动弹。

许双明仔细看着,只觉寒风猎猎,笼中人囚服鼓动、乱发飘飞,三具枯瘦的肉躯却纹丝不动,了无生气。

送粮少年们聚拢一块。

“哪个……哪个是何叔?”许双明听见卫康的声音。

一串铁靴声由远及近,监刑官教官兵簇拥而至。少年们推搡着要避去一旁,许双明忙拽上丁又丰的胳膊,对方却钉在原处,动也不动。那监刑官瞥眼一看,面上不现喜怒,径自提起袍角踱上监刑台,落座案前。他瞧向漏壶箭杆上的刻度。已近午时三刻。

刑台上锣点紧促,砖地间云影急梭。

锁链当啷摇响,正中那只铁笼里的囚犯脑袋一颤,抬起脸。

阶下的许双明看过去,见那人口中横着勒条,蓬发教血污粘黏脸上,半露出满布血丝的眼。瞧不清五官,却隐约辨得一张阔脸的轮廓。许双明认出那面孔,不由脑仁一紧,迈前一步。

那笼中人目光飘向阶下,似也看清了刑台下的少年,蓦地睁大眼,呜叫着挣扎起来。盘头枷撞动铁笼,吊顶的链条乒乒直响,掩得他喉音越发模糊,脸膛红得像要滴血。许双明闯近前,又顿住脚步。一旁的丁又丰却扑上去,被石阶旁的官兵轻易架住。

“他要说话,他要说话!”他抓住那官兵的臂膀,“军爷——他有话要说!”

对方反拧他手腕一推:“退开!谁许你们近前的!”

丁又丰踉跄一下,教许双明险险扶稳,又即刻纵上前,抱紧那官兵胳膊。

“马上要行刑了……他有话要说!”丁又丰眼里涌出泪来,“让他说罢,军爷!”

卫康也扑出来,跪倒那官兵脚边,巴住他那握枪的手:

“军爷,死囚也吃断头饭——都这关口了,让他说句话罢!”

余下少年也尽拥上来,团住那官兵求告。

“行行好,让他说一句!”

“一句——就说一句!”

铁链的撞响愈发刺耳,那笼中人拼了命地扭动身躯,脖上盘头枷不住磕撞铁笼。许双明夹在人丛里,眼装那晃动的铁笼,还有槛条间那通红的脸膛。他耳中嗡声阵阵,说不出话来,也听不见声音。

许双明望向背后的监刑台。一身紫袍的监刑官高坐台上,只自凝看案旁滴漏,头顶骄阳眩目,照得寒意也清晰透亮。

白光一晃,是那阶前的官兵挥动枪杆,大口张张合合,锃亮的枪头往人丛中一戳,轻易将几个少年郎拨散。周围人挤着人,许双明打个趔趄,袖管里冰凉的匕首滑进掌心。他一下冷颤,仿佛猛然钻出水底,瞬间让嘈杂裹住身体。“几个造反的贱奴,还想说话?你们当他是老爷怎的!”那官兵的吼叫流入耳里,“还不快退开!哪个再过来,便一道捆上去烧了!”

少年们纷纷闪避,只丁又丰跌坐在地,仰着头痴看那铁笼,满面泪光,躲也不躲。

许双明冲上前,一把将人搀起,强行拖离阶前。

“走罢。”他对余下同伴道。

一旁的卫康急看向刑台。

“可是——”

“走!”许双明低喝,攥紧丁又丰的独臂,硬拽向辘车。

烈风扑面,那锵锵铛铛的声响逆风入耳,一下下鞭打许双明的足跟。手里拖的人跌跌撞撞,重得像一口装满石头的麻袋。许双明敛步车前,攥着那麻袋不放,单手去提地上的推杆。那推杆紧支在干硬的泥地里,太沉,又太滑,甫一使劲便脱出他的手心,砰地砸落回地。许双明弯下腰,再去抓。

一双双趿着草鞋的赤脚经过身旁,是同伴们跟上来,各自回到辘车跟前。许双明握紧推杆,一只手还拉着丁又丰的胳膊。那胳膊哆嗦起来。

“午时三刻已到!”监刑台上响起洪亮的呼喊,“点火——行刑!”

啪。

八卦牌摔落在地。

推杆滑脱掌心,险些砸中脚尖。许双明双脚一缩,连带着身旁人摔跌车前。

刑台上锣点急响。许双明挣爬起身,拉拽那条哆嗦的手臂。他不去看那刑台,视野里却亮起火光。那火光起初只是朦胧的一点,却随那锣声越来越亮、越来越大,终自燃作鲜红的一角,烧得许双明眼眶生疼。“又丰,起来推车。”他颤声道,“我独个儿推不动。”

两旁人影晃动,有人埋下头,使劲调转辘车,推向来时的长街。那哆嗦的手臂抽动一下,慢慢抬起来,搭上推杆。

成对的车辘陆续转动起来。窄长的车板夹在两座高台间,一辆跟一辆,摇摇晃晃东去。

霍隆隆的震动贴着掌心,传入骨肉。许双明紧握推杆前行,耳听那模糊的撞击声,直待转入长街侧巷,已分不清锣响还是笼响。

前方的辘车停下来。卫康转过身,扎向巷口。

许双明醒过来,急架住他:“做甚么!”

“是官府要逼死我们,凭甚么杀何叔!”卫康涨红了脸,甩动胳膊要挣开。

“冷静些!”许双明死死兜在他胁下,“你现下过去也无用,只会牵累更多人!”

周围辘响也尽止住,余众回头看着,有人提步欲前,又自停下。卫康还要挣扎,奈何拗不过对方气力,只得将脚一跌。“难道我们就这样看着!”他浑身发抖,“何叔他们是为了……为了我们镇南,才……”他哽咽一下,低下脑袋,再说不下去。

许双明夹紧他双臂,一时竟难辨是谁在发抖。

“我知道。”他道,“但我们救不了他们。”

他仰脸,视野一片混茫,只依稀见得近处青黑的瓦顶。那顶上有灰烟升腾,如同洇开的墨渍,愈爬愈高。

“便是我们所有人加一块……也救不了他们。”

巷子里一阵窒闷的泯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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