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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因缘合(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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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

此后便再无下文。

许双明等待一会儿,又捺不住试探:

“该不会重建这些楼阁花费太大,你家没银子了罢?”

他有意顽笑,那倚靠门边的少年人却心不在焉,居然一个白眼也不赏他,只注视那根闪烁的绣花针。

“……只是想不明白。”她低喃。

“什么事想不明白?”

觉出他锲而不舍,李明念终自看他一眼,又移开目光。

“你不懂。”她道。

追问噎在喉里,许双明下意识目询另一侧的小儿,便见他轻轻放下墨块。“未曾亲身经历,或许确是不懂。”周子仁道,“可一个人想,终究也难想出头绪。阿姐不若寻一个懂的人,谈一谈,兴许便会豁然开朗。”

李明念的视线转回来。

“懂的人?”

周子仁思索一会儿。“嗯……比如有过相似经历之人。”他说,“长辈们阅历丰富,或者也可解惑。”

夹在中间的少年郎连忙点头。

“我家几个有什么想不通的,也大多会同张婶说。”

李明念不吭声,望去云梯上如蚁的人影,仿佛若有所思。见她身边茶碗已空,周子仁起身近前,替她添满热腾腾的竹叶茶。“阿姐说过,‘我无甚可想,只管去干’。”他在水声中轻语,“所以,或许比起独个儿想,阿姐会更喜欢去问,去探寻一个答案。”

指间银针一住,李明念将它抓握手心,竖起身来。

“我有事,先走了。”

丢下这话,她人便一晃,纵向廊外的断崖。

“欸——说走就走了!”许双明诧怪,眼睁睁见她消失踪影,便反扣起书册,靠上背后门板。“方才还是该问清究竟是什么事,”他泄气道,“我还从未见她这样心神不宁的。”

身旁的小儿却好似早有预料,只放下茶壶,回到书案旁。“大家都有不便言说之事,阿姐在玄盾阁长大,更是如此。”他自语般道,“虽说没有答案也得活,但或许……阿姐同我们一样,也想要个答案。”

对着屋顶眨眨眼,许双明又坐直身子。

“什么意思?”

提笔蘸饱墨汁,周子仁想一想。“若一直想不明白,又什么都去做,心中便总也不得安定。”他道,“阿姐一直拼尽全力去活,也许在眼下这件难事上,也只有拼尽全力才能安心。”

许双明蹙眉。

“不是所有事都这样么?”

周子仁一笑。

“于勇敢的人而言,确是如此。阿姐和大哥都很勇敢。”

冷不防得到夸奖,许双明有些不自在,不觉挺直了腰杆,盘起腿来。“说起这个,上回武试出乱子,你倒是很勇敢。”他道,“那样的场面……我都有些吓得走不动路。”

周子仁看向面前边缘歪斜的毛边纸。

“不是我勇敢,只是见惯了。”

“玄盾阁从前也有过这样的事么?”他怎么不曾听说?

落向纸面的笔尖悬停下来,周子仁似有一瞬茫然。

“是在边关。”他说。

许双明愣了下。“差点忘了你是东北来的。”他恍悟过来,“志室便挨着北境罢?那地界是不是常年有战乱?”

“大多是些与北辰族部落的冲突。除去成贞十五年末的北伐,大型战乱极少。”周子仁垂下眼睛,“爹爹便是那一年过身的。”

“北伐那样的战乱……很不一样么?”许双明问。

脑中文章已烟消云散,周子仁搁笔砚前。他极目眺看,原想看看檐外广阔的天空,却只望得黑云倾轧大地,远山黛色的边线也融在灰蒙蒙的雾气里。“但凡打仗,都无甚分别。只是有时死者成百,有时死者上万。”他说,“大型的战乱劳民伤财,待战事结束,壮丁牺牲大半,屋子和田地也烧尽了,紧接着便还有瘟疫和饥荒。若是遇上灾年,死者又何止上万。”

许双明沉默一阵。

“我是个蠢人,从前竟还盼着打仗。”

周子仁敛回目光。

“大哥盼的大约也不是打仗,只是像寻常人一样好好活。”

许双明却仍自出神。

“大约是罢。”他道。

手背忽而发痒,许双明回头便见那小儿重拾了毛笔,正拿笔杆轻戳他手背。

目光相接,周子仁微微笑起来。

“方才大哥说想学些拳脚和刀法,若是阿姐不得空,大哥还有何打算?”

她哪里是不得空?许双明叹气。“我也还未想定。”他挠一挠脑勺,“听闻夫子武功也十分高强,若是求他,不知他愿不愿意收我为徒。”

小儿听罢,歪头思索。

“或者……大哥也可同吴伯伯学刀法?”他仰起脑袋,“吴伯伯可愿意?”

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半跪他身畔。

“我不能离开你。”来人道。

许双明呆坐门边,看那小儿不现丝毫为难,只从容道:“倘若吴伯伯愿意,可在每回温书之后教大哥功夫。这样子仁也在一旁,吴伯伯便不必担心我的安危。”

那张玄底面具于是转过来。

“当真想学?”

“啊?”许双明从喉咙里挤出个音节,仿佛这会儿才认出吴克元高大的身影。

“可是当真想习武。”面具下的男声重复。

两眼瞪住那面具窄细的眼孔,许双明终于寻回舌头。

“你……你真答应要教我?

“你一家都是好人,”那沙哑的话音不露情绪,“如今你已成年,也须得有能力保护家人。”

许双明还讶在那里,眼神寻向一边的小儿,竟见对方也认真点头。身子好似吃了一记猛蛰,他一骨碌爬将起来,不及重新斟茶,只抢过李明念留下的茶碗,急敬上前,咚地叩首。

“师父!”

吴克元跽坐下身,端起那茶碗,随手泼尽茶水。

“不讲虚礼。”他道,“你十七才开始习武,根基莫想比过旁人,往后更须勤学苦练。”

“是!”许双明冲口应下,又小心抬眼,“不过,十七也不晚罢……不定我还天赋异禀呢?”

面具下的回应只有沉默。

“……您继续。”许双明识趣道。

“此外,我也会教你一些实战中投机取巧的法门。”吴克元重又开口,“下回遇险,定要懂得随机应变,而非贸然挑战敌人。”

“好!”许双明答得不假思索,也不去想他话里可有深意,只觉眼前人身形伟岸,那黑漆漆的面具也顺眼起来。

吴克元静坐不言,好像再无旁的要交代。许双明便跳起身,看看他,又看看周子仁。

“那……我们后日开始?”

显是看出他心思,那小儿摸过反扣案上的书册,仔细抚平书页,轻轻合上。

“我想大哥今日也静不下心温书了。”他笑道,“不若先去竹林,与吴伯伯练一回罢。”

压在檐外的黑云徐徐流动,自山脚仰观,却仿佛雾沉树静,灰暗的天地里窒闷无风。

李明念落上高墙顶端,面向镇南西面凋敝的长街,在鳞集的屋宇间细细辨看。一缕灰烟闯入眼帘,她目光一定,认出那方位,脚尖一转,踏着墙端循烟而去。

紧挨高墙的狭地拐个弯,便有零碎的叱骂声迎面刮来。李明念放缓足步,看边士巍盘坐一片湿烂的泥地里,身旁置一张旧书案,案前伏一个瘦猴儿似的男孩,口里叼一只馒头,抓笔的模样好似抓着枪杆。

“……剑甚么剑!这像剑么?我看你才像剑!”边士巍骂骂咧咧,一把摔碎手里的空酒坛,指头往那纸上一戳,“写!先写它个一百遍!”

李明念落到他身后,看清案头摆着一张阔纸,上写几个潦草大字,下挤一堆歪扭小字,各自丑得出奇。那瘦猴儿埋头一堆新裁的毛边纸里,照那大字涂涂画画,极力要稳住笔尖,却每一笔都像挣扎的蚯蚓。

“边士巍。”李明念唤道。

那老头扭过脸来,饧眼瞧清来人面貌,立时张口嚷嚷:“丫头来得正好!”他一把拽过那伏案的瘦猴儿,“来来来——这丫头跟着我操练过,你两个也算同门。叫师姐!”

男孩身子一歪,慌里慌张转过身,也不看来人面貌,两手一撑便磕个响头,抓下嘴里的馒头道:“师姐。”

边士巍从新抄起一坛酒,提脚踹进他腰里。

“磕的哪门子头!对师父才磕头!”

那瘦猴儿忙爬起来,抬头瞧清面前人的脸,口里“啊”一声轻叹。李明念全不理会,只向着一旁的边士巍道:“我有话要问你。”

“先听我说!”边士巍却将嘴一抹,指一指那瘦猴儿,“这小子——褚良,你师弟,如今可是我刀阁唯一的弟子!既没修过内功,也不识字!还得老子从头教认字,你说气人不气人!”

他抬起胳膊,提着那酒坛往她跟前一送。

“你俩既是师姐弟,今后这识字的功夫便由你来教他!”

“谁是他师姐?”李明念眉头一皱,见边士巍又要吃酒,一发伸手抢过那酒坛,“莫喝了,我有要事问你。”

手里蓦地一空,边士巍也不恼,两只大掌摸索身周,发觉那是最后一坛,才狠狠朝膝头一拍道:“格老子的,丫头哪里受了气,来我这儿抢酒!”说着又伸长猿臂,要将那酒坛子抢回来。

高高举起那坛酒,李明念瞥向唯一的刀阁弟子。

“你先回避。”她道。

对方瞪大眼。不等他开口,边士巍便一声高喝:“你不许走!”他抢酒的手一伸,将那瘦猴拽近前,一屁股跌坐在旁。

“老子如今就这么一个弟子,万一再教人杀了,老脸往哪儿放!”边士巍发起横来,“他就跟着我,哪儿都不许去!”

而后他别开脸,冲李明念一摊手掌。

“丫头有话便说,不想说便还我酒来!”

那瘦猴儿还夹在他胁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憋红了一张脸挣扎,好像要喘不过气来。李明念将那酒坛抛出去,老头这才撒开男孩,两手一捞,抱坛入怀。他仰头痛饮几口,又搡开褚良呵斥:“去,写你的字!”

“上回你说,你是阁中三代的老人。”李明念还站在他跟前,右手扶上腰边见锈的刀柄,“那你可听过李三姐这个名字?”

边士巍原正盯住褚良写字,听得那名字,却眯缝着眼回过头来。

“李三姐?”他琢磨,“别说,还真有些耳熟。李三姐……三姐……啊!”

他猛地拊上大腿。

“李家三姑娘,李镜世的三妹!那可是你姑奶奶呀!”

李明念一怔。

“不是说李镜世只一个弟弟么?”

边士巍摆摆手。

“同他争阁主位子的就一个弟弟。”他竖起一根手指纠正,“那三姑娘是女孩儿,一辈子未曾习武,相貌也平平,在阁里的时候无声无息,成年不久便教嫁给了一户中镇族平民,听闻后来夫家落魄啦,也不知如今还在不在世。”

他打个酒嗝,眯起牛眼回忆一番。

“可惜咯……那姑娘跑得挺快,想来筋骨不差,若是习武,还不至落个这般下场。”他道,“我还记得那年冬天——对,冬天,也同今年一般冷,下了一般大的雪。那姑娘光着脚,怀里揣着个光溜溜的娃娃,一路从山顶跑下去。弓阁门人瞧见她,一箭射中她的腿,她竟也没停下,不要命地跑。那日我才晓得,李家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她为何要跑?”

“先前不是告诉过你,李镜世连杀了几个女儿么?”边士巍道,“那三姑娘抱的娃娃,便是李镜世最后一个女儿。大约是想救她罢,娃娃刚落地,那姑娘便抱着她跑啦。李镜世正好在外头,旁人也不敢拦,才让她跑下了山。”

李明念长立原地,感觉泥地间湿凉的寒意钻进脚底。

“那后来呢?”她听见自己问,“那孩子活下来了么?”

“自然是死啦。”边士巍的话音滑过耳边,“听闻李镜世赶回来,亲自追到镇上,当着三姑娘的面摔死了娃娃。没过半年,那三姑娘也教嫁出了阁。”

他说罢又吃下半坛子酒,咂一咂嘴,猛醒过来。

“对了,你爹也是那日教李镜世领回来的!”他高声道,“摔死一个女儿,领回一双儿子——当真是心狠手辣呀!”

李明念却置若罔闻。

“那是哪一年?”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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