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阴山下,忘川河畔,立着一座高台。
高台四柱鼎立,高耸入云,每个柱子上雕刻着一条黑龙,柱间铁链盘绕,看起来森严可怖。
这座高台便是南阴界处置要犯的地方,称作斩魂台。
元奎是镇阴军副将,立下过赫赫战功,在南阴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行刑这一日,不仅三大判官亲自监斩,还来了大大小小数十名官吏,更有南阴界阴魂百姓围观。
崔允坐在监斩席首位,判所隶司李偃和判勘磨司公孙恕分别坐在他的左右。
律法司主立在下首,宣道:“镇阴军副将军元奎,私自杀害郑社,漠视法度,拒不认罪,论罪当诛。于今日午时处魂裂之刑,稍后行刑。”
斩魂台四柱的铁链伸到台中央,分别锁住元奎的双手双脚,元奎赤着上身,脸上写满了不甘和怨愤。
律法司主宣读完毕,元奎喊道:“郑社勾结外敌,陷害我镇阴大军,死有余辜。元奎是替天行道,绝不认罪。”
围观的百姓随声附和起来,“好!” “元将军无罪!元将军无罪!”
李偃不耐,吩咐阴差道:“吵吵什么,让他们闭嘴。”
崔允却阻拦道:“罢了,李判官堵了他们的嘴,堵不了他们的心。”
说着,崔允站起身道:“诸位稍安勿躁。”
百姓见崔判官发了话,平息下来。
崔允道:“郑社死有余辜,若元将军奏请律法司的阴符,或者阎王令,持符令杀郑社,则可判他无罪。但元将军两者都没有,这便是私自杀人,应当杀之。”
百姓中有人道:“替天行道还要持令牌,那今后谁还敢替天行道,律法如此不讲人情,又这么严苛,我们以后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了,这种律法,还是废了的好。”
“废阴律!废阴律!”百姓呼声一片。
李偃毫不掩饰地冷眼旁观,他巴不得看到这一幕。
公孙恕斥道:“大胆刁魂,阎罗王的御令,哪能轮得到你们来置喙。”
崔允道:“若无阴律,高位者滥杀无辜,乱用权力。罪魂得道,良魂下狱,阴界永远是一片混乱。诸位可愿意生活在这样的阴界里?”
百姓皆沉默,片刻后,又有人道:“阴律如此严酷,稍不留神就要被处刑,那不是一样得死。”
崔允笑道:“阴律只处罚作恶之人,不守规则之人。只要你们心怀正义,谨言慎行,又有什么好怕的。”
“更何况”崔允话锋一转,“还没推行的下半部阴律中,有按军功分土地的规定,你们难道不想住在瘴气稀薄的地方?”
百姓面面相觑,有人难以置信地问道:“崔大人的意思是,我们也能在滂水北域住?”
在阴界,瘴气少的地方植被茂盛,水源丰富,适合居住。
所以阴界的地皮就有了贵贱之分,滂水以北,背阴山以南都是瘴气稀薄的上好地界,古往今来都是贵人居住。
而贱者就只能住在瘴气重,阴气稀薄的地方。
镇阴柱大劫后,瘴气弥漫,亡魂们就只能与恶劣的环境斗争,经常吃不饱饭,魂魄虚弱,所以都盼着尽早投胎。
如果人人都有机会去瘴气少的地方居住,那就不用抢占轮回道,插队加塞了。
崔允的话无疑是炸裂性的,众魂都兴奋起来,议论纷纷。
而在场的官吏们一个个神色难言,也都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
李偃皮笑肉不笑:“崔大人莫不是在开玩笑吧?若人人都挤破了头往南阴都跑,那还不乱了套?”
阴都是四大阴界的都城,南阴都就是南阴界的都城,那当然是瘴气最少,最繁华的城池。
崔允没有答话,只是看了看天,道:“好了,午时已到,行刑吧。”
日光透过厚厚的云层,照到地府时,已经很微弱。午时日光稍强烈些,照在斩魂台上,铁链寒光闪闪。
行刑阴卒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柄铁锤,一枚铁钉,他们飘到空中,分别在石柱上方停下。
崔允从桌案上的签筒里抽出一支铜签,扔在了地上。
离得近的阴魂可以看到,签头刻着一个“裂”字。
随着铜签落地,行刑阴卒同时用铁锤砸向铁钉,发出清脆的铮鸣声。
四股电光从铁钉传出,顺着铁链一直传到刑犯元奎的四肢,元奎发出一声惨烈的吼声。
阴魂群中发出惊呼,胆小的已经捂住了眼睛。
“啊,那是什么?”
“是镇阴将军!镇阴将军来了!”
阴魂们骚动起来,胆小的睁开眼,吃惊地望到镇阴将军陆衍从天而降,挡在了元奎的身前。
陆衍一身黑衣,手持龙鳞刀,轻盈地落在斩魂台上。
众人惊的目瞪口呆,元奎率先反应过来,激动地喊道:“将军……”
陆衍众目睽睽之下,对崔允拜了一礼:“崔大人,我与你素来没有什么过节,看在我们同僚一场的份上,请你放元奎一条生路。我会带着元奎离开这里,大恩大德,我陆衍来日定当报答。”
元奎愣怔住,眼泪簌簌而下:“将军,元奎不值得将军这样做,您好不容易才来了南阴界,千万别为了我……”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陆衍打断他,又朝崔允一拜,“还望崔大人三思。”
崔允道:“陆将军才要三思,崔某放过元副将一个,之前所有的努力便会付诸东流,阴律将再无推行的可能。崔某素来敬重将军,望将军不要一时冲动,免得闯下祸事。”
陆衍道:“这么说,非得来硬的了?”
崔允不再理睬陆衍,吩咐阴差:“继续行刑。”
铮鸣声响起,电光呲啦一片,陆衍朝半空挥了一把龙鳞刀,四个行刑阴卒被击中,从半空掉落下来,摔在斩魂台上。
李偃叫道:“陆衍,你好大的胆子,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居然敢在此处撒野?”
公孙恕也劝道:“陆将军三思啊,闯刑场劫犯人可是大罪。”
陆衍却仿若未闻,举刀砍断一根铁链。
公孙恕掌有调遣阴卫的阴符,当即道:“来人,将陆将军拿下。”
阴卫从四面八方冲过来,陆衍转身,举刀,朝着阴卫们横扫过去,刀气汹涌,形成一个巨大的弧形,将阴卫们纷纷击飞出去。
公孙恕赶忙吩咐道:“快放地鬼。”
阴卫首领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周围的土地应声而裂,从里面钻出许多地鬼来。
地鬼们发出鸟啼般的长鸣,纷纷朝衍扑了过去。
陆衍左闪右避,一连斩杀了三个地鬼,地鬼一时间不再敢上前攻击,只是围在他周围,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陆衍又砍断元奎一根铁链,阴卫首领大急,吹了一声口哨。
其中一个个头最大的地鬼率先扑上去,长喙中喷出拉丝的毒液,陆衍闪避开,其他地鬼动作迅速,扒上了陆衍的后背和肩膀。
陆衍甩下去两个,最后一个地鬼却像牛皮糖一样,死死地扒在他肩头,看准机会,朝他颈部咬了下去。
陆衍只觉颈上一阵刺痛,猛地将那地鬼摔下来,举刀砍死。
但是毒液已经侵入他颈中,麻痹感从左肩袭来,一直蔓延到左半边身体,陆衍支撑不住,及时用刀撑住了地面,这才没有摔倒。
元奎叫道:“将军!”
公孙恕也在一旁劝降:“陆将军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迟则晚矣。”
陆衍咬牙站起,突然掠到斩魂台边,猝不及防地,将律法司主扯了过来,用刀横在了他的咽喉上。
阴魂们发出惊呼,三大判官皆变了脸,大小官吏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
陆衍挟持着律法司主,低声说了句得罪了,一步步走向斩魂台中央。
陆衍的伤口周边的皮肤已有些发紫,鲜血渗出来,淌到领口里。
鲜血引的地鬼们兴奋起来,一个个作势要向他扑来。
阴卫首领赶紧吹口哨,地鬼们这才安静。
陆衍挟持着律法司主,命令道:“将元奎放了,我便将他放了。”
律法司主大气不敢出,额上冷汗流下,全身发软。
李偃指着陆鼻子骂道:“陆衍,你竟敢挟持司主,不要命了吗?”
陆衍冷笑:“李大人以为,我还有什么不敢的?”
说完,陆衍再次命令道:“把元奎放了。”
陆衍持刀挨到律法司主脖子上,皮肤被划破,鲜血顺着刀刃流了出来。
“慢着!”崔允叫道。
陆衍停了手下的动作,崔允擦了擦额头的汗,艰难地吩咐道:“把元副将放了。”
李偃不满道:“就这么放了?”
崔允反问:“难道李判官有办法?”
李偃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处刑阴卒走到元奎身边,正要解开铁链,就听到身后一声尖锐刺耳的啼叫。
处刑阴卒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地鬼猛扑上来,趴到律法司主身上,在他伤口处吮吸起来。
律法司主疼的叫出声,陆衍撤刀,迅速将那地鬼砍成了两半。
阴卫首领比了个手势,阴卫们会意,迅速围上前来。
陆衍横刀打算重新挟持住律法司主,却在阴卫们围攻之下分身乏术。
律法司主见陆衍没空管他,赶紧转身逃走,谁知混乱之中,有个阴卫扑围上来,恰好将律法司主推向了陆衍的刀尖。
只听一声惨叫,鲜血四溅,陆衍的刀插入了律法司主身体里。
陆衍愣了一瞬,迅速将刀撤出,律法司主倒了下去。
阴魂群中有人惊叫出声:“镇阴将军杀人了!”
阎罗殿内,东梧正与孤魂司主议事。
奚远匆匆跑来:“殿下,大事不好了,陆将军去斩魂台劫人,将律法司主杀了。”
东梧话都没听完,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东梧出现在斩魂台的时候,陆衍木然地站在斩魂台上,两个阴卫已将锁魂链缠在了他身上。
元奎被铁链盘绕着,看着陆衍,发了疯似的大吼大叫,挣扎不已。
官吏们围在律法司主身边,七嘴八舌地等着鬼医赶来。
阴魂们围在周边,议论纷纷。
现场一片混乱。
阴卫首领率先看到了东梧,连忙俯身下拜,众人见阎罗王驾到,纷纷跪拜行礼。
东梧看都顾不上看,飞身上前,走到了律法司主身边,俯下身,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额头上轻轻触探。
崔允问道:“殿下,蒋大人如何?”
东梧收回手:“命魂已破,无力回天了。崔允,让镇魂司刻字立碑,好好安葬蒋大人。我记得他有个儿子,查查还有多少阳寿,下一世给他选个好人家投生。”
崔允一一应下,其他官吏面带同情,起身垂手而立。
众目睽睽下,东梧向陆衍走来。
陆衍木然的脸上有了一丝表情,他看向东梧,他在东梧的眼睛里看到了很多东西。
有无奈,有失望,还有痛惜。
陆衍的心像被人狠狠地刺了一下,疼的后退了两步:“我也没有料到会这样,我没想杀蒋大人的。”
东梧许久才开口,干涩地道:“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样的蠢事?”
“是很蠢。”陆衍自嘲地笑了下,“从来南阴界那时起,就蠢透了,后来在天子山一直等你收我,更是蠢到爆炸。”
突然,陆衍闪电般向后退了一截,把龙鳞刀刀气凝结成一条巨龙,向东梧冲去。
东梧拔剑出鞘,长剑发出一声凤鸣,剑气形成一只凤凰,长鸣着冲向巨龙。
半空中,一龙一凤缠斗在一起,下面的阴官阴魂们看的目瞪口呆。
陆衍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根本打不过东梧,只是做徒劳的挣扎而已。
陆衍艰难地抵挡着东梧的攻势,心想他和东梧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他们曾经并肩作战,是彼此的依靠。
也许,只是他自己这样想,对东梧来说,他可能仅仅是凤神留的一把利剑而已。
很快,陆衍的龙被凤凰冲的神形皆散,陆衍喷出一口鲜血,从半空掉了下去。
东梧闭上眼睛,视若不见,落回斩魂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