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庭在树下伫立许久。
许久是多久?
他知道他在等待,却不知道是否能等到。
银杏季季不同,来人亦是。
他记得,他全部记得。客人如何姿态,什么样的梦境——无论噩梦或美梦,那么多年,那么多模样,他全都记得。
他只是害怕忘记而已。
开始的时候,夏青庭很激动,以至于风铃一响,他就要跑到门口,从猫眼向外瞄,可是都不是自己想看到的那个人。
后来,逐渐淡了。
他就这样,送走了形形色色的人,又迎来了奇奇怪怪的故事。
他就这样,坐于秋坛之上,看一道道光劈至自己脸上,又零落着埋藏在泥土之下。
那年春天,神出现在人的梦境中,很不幸,那是一个爱开玩笑的神。
“与我交易吧,人类。
你获得你想获得的,而我,只是想找乐子而已。”
人类眨眨眼,一字不说。
神又说:“我可以让你实现你的梦想。你不是想当画家吗?”
人类仍是不说话,竟然拿起不知从哪而来的画板,想把神的模样画下来。
“今天运气真差,找到一个哑巴。”神周身的气晃动着,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
而在神要离开时,那个人类却叫住了神:“等等!
既然你能进入我的梦里,也能让我进入别人的梦里吧。”
神桀桀笑,周身开始发出红光,开始歌唱,“我看到了你的欲望,一切都有代价——”声音震撼着空间,气无尽散开,神突然变得不像神。
气的最核心,散发着闪耀的金光,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像心脏一般。
人类被吸引,抓住了那团金光。
“要去记忆,要去怀念,要享受痛楚,要与世同存——”音调愈来愈高,欲望蠢蠢欲动,该有的,不该有的,过去,未来,一切都杂乱无章!
神消失了。
人类手里捏了一张轻薄的契约。
契约书上,出现了人类的名字:夏青庭。
再回过头来,便是春天。
年轻的绘梦人——他把自己称为“绘梦人”,在不知所措中绘下了第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孩子,迷路的孩子,离家出走了,对这里一切都很好奇,想要留下来。
他带着孩子进入了门——可以让自己找到自己的'茴'的情景。
夏南泉第一次就发现,别人无法看见他,只有那个孩子可以。
他们去到了昨日的场景。孩子的母亲如此焦急,报了案,印了寻人启事,而又奔走了一整天,孤零零一个人坐在红绿灯下嚎啕大哭。
孩子没有忍住,走出去喊了母亲。
结束了。
通往画室的通道出现,夏青庭画出了孩子的“茴”。那是孩子与母亲抱在一起的场景。
“她很爱你。”夏青庭对孩子说。
孩子打开了来时的门,原路回去了,没有再有停留的意思。
孩子去了,他要一个人在这里,待到自己醒来为止。而再次睡去,就要等待第二个人的到来。
他不知道这是否叫作自己可以进入别人的梦境中,可明明是别人进入到自己的梦境中。
第二个客人,是一个刁钻古怪又胆小的男人。
害怕一切这里出现的未知。
男人来到这里,是和女友吵架了。很爱女友,又嫌人家妨碍自己的工作效率。
“好美!——啊——我要被吞没了!
救我!啊救我!”男人一屁股坐在水里,又湿漉漉地起身向来时的门拼命跑去,想要回到现实。
当然第二天,他又来了。
满嘴的脏话,大概意思是:“我就知道你是我女朋友新找的……怎么,男小三,小白脸是不是要打架?”
“我知道真相。”夏青庭直接往前走去,那男人喋喋不休,但终是跟着他走了。
“md,那么窄的路,那么多虫!我跟你说,蝴蝶可是会咬人的。”
夏青庭转头拽过男人的手,把他押在门上,强迫他开了门。
“我c你大爷!……”
……
男人的“茴”所存在的场景,看起来是大学校园。
男人在这里碰到了她的初恋。所以当他邀请初恋一同前往操场,说出了很多令人心动的话时,前往画室的通道出现了。
这就是男人的事无响应,难以忘怀。
然后,男人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这是夏青庭所接见的第二个故事。
之后,以及之后,金色铺满了地面,他终于可以躺一会儿了,躺在地上,躺在金色的大地上。
叶片无数次响动,他就这样聆听。
明明一直这样,却突然,在第一个秋天,一声“喵”打破了一切。
小阿来了。没有离开过。
他第一次在梦中笑了,在这往复而无聊的梦中,他觉得快了,快等到了,也许。
夏青庭又开始期待,期待那爱开玩笑的神不开玩笑,期待一个和他预期不同的交易,也许呢。
可在将近一年之中,他接见了八百多个人,见证了八百多个故事,都没有自己想见的人。答案已经很显然了——这份他自己只能看懂自己的名字交易,是巨大的玩笑。
他已经无法逃离了。
每日不自觉地入梦,往复不断的工作,让他疲惫,他陷入了巨大的虚无与恐惧。孤独感遮罩了一切。
与西西弗斯截然不同,西西弗斯在虚无中是坚韧的,他清楚自己的痛苦,可同时,他又塑造着自己,创造着神话,相信着一切。
而夏青庭不是这样的。他不敢死去,他得去记忆着过去的一切,他知道他必须等待。他不相信一切,总是觉得自己脆弱和敏感,他只是想去等待。
于是,这样的人,在现实里总会对某件事情钻牛角尖,为了逃避所有的虚无,他是疯子。他知道别人夸他坚定与信念对自己来说真实的含义。
直到,直到下一个秋天——一直在等待的人推开了那扇门,还是那副模样。
夏青庭知道,他等到了。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归宿。
“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好久。”他忍不住说。
但马上又尽力在外表上压制了将要奔涌出来的巨大的情感,他不能说,不能说。
叶南泉已经过上了自己的生活,也许已经很幸福了,他只是记不得自己而已,没事的。
只是记不得自己而已。自己只要他好。
可是叶南泉既然进入这里,就说明他意有郁结,他并不开心。
“这里是哪?”他听到叶南泉问。
“事无响应,难以忘怀,谓之'茴'有'茴'则无回。你需要在这里述出你的'茴',我是你的绘梦人,我需要画下你的描述。”他同往常一样回答。
这是猫竟然跳出来捣乱,他的心跳本来就要蹦出来,现在更急了。
真是丢脸。
风声乍起,夏青庭耐心地回答着所爱之人的问题。他喜欢听叶南泉的声音,即使时隔几年,他仍未忘记。
他设想过很多遍,自己该如何面对几年没见的爱人。想过设定许多有魅力的不同人设,让叶南泉再次爱上自己,哪怕想不起来之前的事。
可是当再次见到他时,他无法控制,无法控制自己的莽撞,想法只是,希望对方尽快回到现实,不要想起那段尘封的记忆,更不要记住现在的自己。
可是,是叶南泉,是他在现实先找到了自己。
他在画展碰到了叶南泉,因为对方的驻足,让夏青庭升起了无尽的欲望,因为那幅画是他画的,只是被南月冒名而已。
他理应拿走自己的画。
这只阴沟里的老鼠,偷画被发现,因而顺水推舟保护了自己的权益。
一切都源于欲望。
他开始矛盾着,终于在第二次见到叶南泉时得到了答案。
也是叶南泉先招惹他的。
“夏青庭……
……
夏青庭……”
叶南泉轻轻喊道。
他其实没有睡着。他故意的。
他故意告诉叶南泉自己叫林清淮,并同时去申请改了名字。
夏青庭一副不在乎,暴躁样,甚至改了名字,只是他装的,他不要叶南泉再爱上他,他要叶南泉厌恶他,远离他,永远不要想起之前发生的事。
所以他不讲礼貌,甚至不懂分寸。甚至在叶南泉碗中放了他讨厌的葱花。
可是,每次离开叶南泉,他就越发想靠近他,无法冷静。只有在叶南泉身边,他才能感到幸福,他才不需要记忆——夏青庭才会知道,一切都在发生,他不需要等待。
为了提醒自己,他每作为夏青庭,在梦中重逢时,都会在右手上点一颗痣,为了提醒自己,同时也在误导叶南泉。
他才是那个分不清梦与现实,沉溺在梦中,不想与叶南泉分开的人。
夏青庭他,已经等待的太久了。
他太累了。
他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
只是想和所爱之人在一起。
他胆小而不堪,他一边装作不同模样,又一边害怕着叶南泉因老师的议论而怀疑夏青庭,害怕着林清淮的鲁莽无礼被他讨厌。
可是他更害怕,叶南泉记起之前的事情,而因为现在自己的接近怪罪他。
又无比期待,叶南泉可以想起过去他们之间的事,这样,他就不用再刻意去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