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楚暄抱着被子盯着从窗格透进的银白月光,看着它从淡薄如烟到明若灯盏,时而还闪过斑驳的树影,他脑中思绪纷乱,疲惫却始终无困意。
他想到了这几个月来的遭遇,从秦国到魏国,之前因张仪的病和死去悲伤过度忽视了林辙,这会儿才细细品味了林辙在其中亦是“受害者”,并且全因自己,这一晚他的愧疚达到了顶峰。
楚暄目视着房梁,许久后轻叹,身旁之人呼吸平稳,想是早已入睡了,他想着转个身,才动了一下手臂,突然间手腕就被握住,紧接着被拉进温暖的怀抱里。
“你、你怎么还没睡?”楚暄抬眼,对上林辙黑暗中澄澈的目光,在月色下宛若星斗,正静静地照耀着自己的双眼。
林辙的手掌附在楚暄的背脊,掌心间的温度传入他的心脏,这温热带着安心与关怀,瞬间驱散了心底的雾霾。
“哥哥,睡不着吗?”林辙问道。
楚暄嗯了一声,也抱住他:“我以为你早都睡下了。”
“你睡下前我都不会睡着的。”自从楚暄生病他没注意到那次之后,林辙便每日都等楚暄入眠了才睡着。
楚暄心脏悸动,鼻子发酸,将脸埋进林辙的胸膛,含含糊糊道:“阿辙你真好。”
林辙轻笑,将他搂紧,指尖顺着他的发丝抚向背脊,停了一下,又向上移至耳后,拇指摁住耳垂后的一处穴位,指腹摩挲了几下,不紧不慢地加大力度。
楚暄不解地抬起头看着他。
林辙见状手中力度不减,低头亲吻着他的眉心安抚道:“哥哥,我帮你按摩一下穴位,这是安神穴,助眠。”
楚暄哦了一声,林辙继续动作,又伸出另一只手穿过细而密的青丝,探向楚暄的耳后,双手环住他的头,不紧不慢地摁压着穴位。
“哥哥,你是不是不困?”
“你睡得着?”
·
次日,楚暄醒时已是黄昏。
一丝光亮透入眼中,楚暄轻皱着眉缓缓睁开双眼,视线清晰后他望着房梁好半晌,动了一下身子,蔓遍全身的酸胀令他瞬间清醒,浑身如同散架一般。
楚暄难受地闷哼了一声,艰难的撑起身子在床上坐直。
他低头,发现被褥是新的,身上穿了件干净的雪缎里衣,自己也被清洗过了,发间还飘散着淡淡的皂角香。
楚暄低着头发愣,腰腹传来的酸胀感使他的脑中浮现出昨夜的场景,再想到林辙那副食髓知味,疯狂地折腾了自己一晚模样,不由得感叹他精力太过旺盛,这几年军营生活果然不是白呆的……
“醒了?”
楚暄吓了一跳,转头时发现林辙正坐在自己身后的床沿上。
“你走路没声吗?”楚暄微嗔,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厉害。
林辙低笑,将人拦腰捞进怀里。
楚暄被他碰得身子一僵。
察觉到怀中的躯体明显地僵住,林辙手一顿,立刻就明白了,忍不住轻笑。
这笑声令楚暄羞赧尴尬,内心暗骂一声,抬头瞪了林辙一眼,他此刻全身上下都是红痕,胸前都破了些皮,好在衣服布料柔软,但仍有些许刺痛,双唇也是被亲得红肿,眼睛因哭了一夜也肿了,眼尾还留有些许薄红。
这一瞪落在林辙眼里更像是娇嗔,看得他心尖发痒,落在楚暄腰间的手紧了一下,他侧身从木案上取过水杯,细心地喂楚暄喝水。
楚暄靠在他怀中,小口喝了几口,嗓子得到了浸润他也舒服许多,喝差不多了就摇头,林辙将杯子放到一旁,再度从背后抱紧楚暄。
“哥哥哥哥。”林辙心情甚好,抱着楚暄的腰,脸还要贴着脸,撒娇地蹭着。
这模样与昨夜天差地别,仿佛不是同一个人,楚暄被他蹭得脾气都没有了。
每次都这样……
楚暄无奈轻叹,转过头睨了林辙一眼,抬手将拇指摁在他的下唇上,不轻不重地碾压着,嗤笑:“你可真能折腾。”
林辙咧嘴笑,还故意咬了下楚暄的拇指,楚暄立刻缩回手,哼一声道:“你属狗的?”
“不属。”林辙嘻笑,又将哥哥抱住,温存了一会儿说:“哥哥你饿不饿,你睡了一天了,我方才到集市上买了些吃的,又自己煲了鱼汤,就在屏风背后,我抱你过去吃饭吧。”
楚暄确实很饿,被折腾一晚又睡了将近一天浑身都没有力气,他点了个头。
林辙高兴地抱着哥哥连亲了几下,迅速将他横抱起来绕过屏风坐到案几旁的竹榻上,他还十分贴心地事先在竹榻上铺了块绒毯。
楚暄浑身酸软无力,坐下后软软地靠在他怀里,瞧见案几上满满一桌子菜,瞬间勾起了食欲,肚子也亟不可待地叫了一声。
林辙看着他忍不住笑了,楚暄斜了他一眼,抬眼看向摆放在案几正中的白瓷盅,林辙放开他,起身将其取过,盛了一碗端到楚暄跟前。
一缕香气扑面而来,奶白色的汤汁上浮着翠绿的葱花和金黄的姜丝,细碎的胡椒粉末浮浮沉沉,若隐若现,汤匙鼓动下成块鲜嫩白皙的鱼肉浮出汤面,透着莹润的光泽,鱼肉的鲜香又添了一缕淡淡的草药清香,迂回漫延,萦绕鼻尖,令人垂涎欲滴。
楚暄惊讶地看着这碗汤,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林辙:“这是你自己熬的?”
林辙得意洋洋:“对啊,我熬了一上午,就等哥哥醒来喝。”
“你可真有精神。”楚暄嘴上调侃,心中暖意融融。
吃了点东西楚暄终于有了些力气,仍是倚着林辙不愿意起来,林辙反正也很是受用,就这样将人抱在怀中,手臂环着他的腰,帮他按摩。
楚暄由着他弄,林辙轻摁着他的小腹,两侧腰身,忍不住说道:“哥哥,你腰也太细了,我一只手可以握半个。”
“是你手比较大。”楚暄闭眼享受着,腰间的酸胀在林辙揉摁下得到了缓解。
林辙嘿嘿一笑:“我手指多长哥哥应该是懂的。”
楚暄身子一顿,白了他一眼:“怎得越发孟.浪!?还是小时候可爱。”
林辙手上动作继续,将脸凑近,嘻笑道:“暄儿喜欢阿辙什么模样,阿辙就变成什么模样。”
这称呼令楚暄心神一颤,他有些晃神,微红着脸轻笑道:“小时候阿辙只会叫我哥哥。”
“哦,那就叫哥哥。”
“但……我也喜欢阿辙叫我暄儿。”
林辙扑哧一笑,乐呵呵地啄了他一口,“长大后阿辙才会喊暄儿。”他脸贴着楚暄的脸,问道:“那暄儿喜欢小时候的阿辙还是长大后的?”
楚暄转头吻上他的唇,笑道:“都是我的阿辙,我都喜欢。”
——
这两日楚暄四处打听魏国太子的消息,教导他前还是要了解一下学生的品性。
楚暄先找到须贾,须贾十分热情地向他介绍了太子魏遫,从“出生那日连下十天的雪骤停,天际泛起紫光”这种玄乎言论一直到生辰相貌、个人经历、魏嗣对其寄予厚望等夸夸其谈的言论,说了将近半个时辰,总结道:“太子遫为人正直,不拘小节,一身正气,无所畏惧,气壮山河……”
“?”楚暄疑惑。
须贾顿住,干笑道:“只是有一点,太子性子比较急,脾气……不太好……哦对了,楚……大人可能还要再过两日再去东宫,太子昨日称还有些要事需处理。”
之后的两日里楚暄又朝宫侍和先时在太医院打过照面的几名医官打听了一番,才得知这位太子哪是脾气不好,应当是“桀骜难驯”。
魏太子遫善武,瞧不上舞文弄墨,满嘴经世言论的文士,他认为大争之世是武者的天下,那些成日嚼着四书五经的士子嘴里竟是些老掉牙的烂碴子,满腹经纶却没有实质性的建树,放在战场上连个斥候都不如,还成日心比天高,目中无人。
但魏遫有一个“优点”,他亲秦,对商君变法之后秦国武力大增由衷地佩服,楚暄明白了魏嗣为何封他为太子太傅,也想起曾听张仪说过“秦魏一战过后魏嗣与嬴驷在临晋相会,嬴驷要求魏嗣立亲秦的公子遫为太子”一事,说的正是这位太子。
当今世道武将大多生于秦、燕、赵等国,而生处中原腹地的魏国最不缺的就是文士,魏嗣想培养能料理政务、有雄心、有远见的储君,而不是整日喊打喊杀、舞刀弄枪的莽夫,他知魏遫沉迷于武艺,只当是少年人叛逆心起,满脑子英雄梦,等多听些修身养性,多学些经世治国之学,这种心思自然而然就消停了。
熟料魏遫逆反之心大作,开始与魏嗣对着干起来,魏嗣先时给他请了三位太傅都是家中几代师承孔孟的名士,而他们刚到东宫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赶出来了。
魏遫还擅作主张在东宫建起了练功房、小型的赛马场,成日耍刀枪,还命内侍去王城校场取上等的兵器和马匹,若非“太子”身份约束,他应是早就从军去了。
对此魏嗣很是头疼,也想过换个太子人选,但别的公子都在他国为质,也只有魏遫是嫡出,这太子岂是说废就能废的?只能硬着头皮助他走向“正途”。
在得知楚暄的身世背景后,他仿佛找到了希望,虽然楚暄尚年轻,但学识和阅历可是远超同龄人的,他也看腻了那些老气横秋的学士,不如换个调子,让楚暄去试一试。
至于楚暄,在得知魏遫是这副德行后,倒也没觉得苦恼,反倒产生了兴趣,他倒是想看看这仅十一岁的小太子是如何的“桀骜难驯”。
之所以让楚暄过两日再去,是因为前一个太子太傅的辞官令刚递上还未经审批。
某日黄昏,林辙陪着楚暄熟悉前往东宫的路线,在东宫附近看见一男子迎面走来,手握竹简,沉着脸,也不避讳地大声抱怨:“给这祖宗教书可真是比舌战群儒还累!”
楚暄林辙闻言面面相觑,又听见“嘭”的一声,远处东宫的门被重重关上。
次日清晨,林辙一早便将楚暄送到东宫门口,看着哥哥进门后才离开。
进门后,楚暄递过王书,宫侍看完后告知魏遫正在练功房射箭,让楚暄到正厅稍作等候。
楚暄莞尔:“我能过去看看吗?”
“这……”宫侍有些为难“大人有所不知,太子殿下最讨厌练功时被人打扰,这若是去了,怕是会迁怒于您。”
“无妨,你且待我过去。”楚暄微笑,补充道:“若他迁怒于你们就说是我的主意。”
“……喏。”言至于此,宫侍只得听命带楚暄过去。
到了练功房外,宫侍颤巍巍地将门打开一条缝,楚暄对他道了声谢,推门而入。
这练功房还挺大,按东南西北切分为四个场地,东西两侧应是专设于练习近身搏斗,南侧则是练剑的场所,墙上悬着十数把长剑,东西两侧的墙上挂着众多兵器,有军队中常见的五兵:戈、戟、矛、殳、弓矢,还有棒、锤、弩、鞭、钺、斧等,剩下的他也叫不上名。
北侧则是射箭场,此刻一名身形稍显魁梧,打着赤膊,手腕缠着绷带的少年,正十分投入地弯弓搭箭,只听得“咚咚”几声,两支箭射入北侧墙上的箭靶,听到身后开门声,他放下弓,回头望,与楚暄对视,先是愣住,旋即蹙起眉头。
楚暄仿若察觉不到他的情绪,闲庭信步向前,行了个君臣礼:“臣参见太子殿下。”
“你是什么人?谁让你进来的?”魏遫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不满地质问楚暄,又朝门处一望,见那开门的宫侍缩着脖子立于门处,他凶巴巴地瞪了过去,继而收回目光,上下打量起这“不知礼数”的年轻人。
练功房内炭火烧得旺,魏遫也不知道练了多久,此刻肉嘟嘟的双颊一片通红,他的脸上带着稚气,又故意绷着脸,像是要给来人一个下马威,昂首挺胸,手负在背后,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楚暄看着他觉得滑稽,也觉得这孩子比想象中乖顺些,他忍住笑,躬身行礼:“臣是新来的太子太傅,贸然闯入此地乃臣擅作主张,还望殿下莫怪罪旁人。”
魏遫哼了一声,小声嘀咕:“父王可真是没完了!”他睨了楚暄一眼,说道:“你还是第一个进我练功房的太傅,之前那几个老东西似是嫌这儿的地上有刺,就待在正厅中等,等久了还不耐烦了。”
楚暄莞尔:“谢太子夸赞。”
“不过……孤至少看你还算顺眼,父王眼光难得好了一次。”魏遫嗤笑,又举起弓和箭,准备继续练习。
楚暄也没催促,站到一旁静观他射箭。
这一射又是半个多时辰,魏遫身上都冒热气了,他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