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披头散发前去开门。
开门时没瞧见人,低头一看,一个粉雕玉琢的孩童睁着大眼睛仰着头看着自己,手中还提着药箱。
张仪有些发懵,直到那一声软软糯糯的“义父”将他彻底唤清醒了。
“暄儿?”
“义父。”小楚暄嘻嘻笑,“爹让我来给你送些治跌打损伤的药来,还有热腾腾的肉饼,爹今早特意去集市买的,还热乎着呢!”
今早父亲装好食盒让他送去张仪那处,小楚暄眉开眼笑,难得出门不读书的好机会他岂能错过,且是去找义父,他兴高采烈提着食盒就跑出去了。
张仪闻言困意一扫而空,心中一暖,想着楚浔这人的脾性,定是自己不愿意来送,便让楚暄送来了,想到这他唇角微扬,笑着摸了摸楚暄的脑袋,说道:“暄儿进来,到屋内说。”
正要进正厅时,张仪顿住,停住脚步,小楚暄不解,张仪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说:“暄儿你先在院中的凉亭那儿坐会儿,屋内有些乱,我先收拾一下再进去。”
小楚暄点头,乖乖地提着箱子坐到石案边上。
自从张仪回到魏国以后,因为怀才不遇郁郁寡欢,成日将自己锁在宅子中喝闷酒,书房内、正厅内还有寝室中皆是一片狼藉,阴暗无光,酒气熏天,如今小楚暄来自己家作客,他可不想让小楚暄看到自己这副落魄潦倒的模样。
于是他快速地先回到房中,穿好衣服,束好发冠,又向正厅走去。
小楚暄看他跑进跑出,主动上前说:“义父,暄儿帮你吧。”
“无妨,暄儿坐着就好,义父很快。”张仪立刻抬手,让他止步。
小楚暄见了只得“哦”一声,又乖乖坐了回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张仪终于从正厅内走出来,怀中还抱着些旧衣裳,已经被他抟成一团,他将这些衣物扔到院中井边的竹筐内,完成了这一动作似是大功告成,他伸了个懒腰发出一声喟叹,这才转身看到亭内的楚暄一直看着自己,他愣了愣,赶紧走到亭内,对着小楚暄竟像个孩童那般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对不住对不住暄儿,让你久等了。”
小楚暄摇头,只将案上的木箱打开,从里头取出肉饼,递给张仪:“义父赶紧吃吧,再不吃要凉了。”
“好的,好的。”张仪接过饼,咬了一口,眸光微微闪动,忍不住问道:“这可是街角那家铺子上卖的肉饼?好多年没尝了,还是这个味儿。”
“对,爹说那家的饼儿最是美味,爹还和我说您小时候特别喜欢吃羊肉馅儿的,一口气可以吃三大个。”想到那画面,小楚暄没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所以爹今日也买了三个,他特意挑了最大的。”
张仪顿住了,眼眶湿润,他放下手中的饼,一时间有些神思恍惚。
“义父?义父您怎么了?是凉了不好吃吗?”小楚暄见他这些举动,不敢笑了,担忧地站到他跟前。
“没、没事。”张仪回过神,轻拍小楚暄的肩膀,笑容温和,“饼很好吃,义父只是想到以前的事儿,有些惆怅。”
“那义父不要不开心,爹和暄儿都在,谁再欺负您我们去帮您揍他!”小楚暄举起白嫩嫩的小拳头。
“暄儿,君子动口不动手,别动不动说揍不揍的。”张仪忍不住笑了,将那小拳头按了回去。
小楚暄吐了个舌头。
“但该讨的公道,总有一天会用另一种方式,彻底将他讨回来。”张仪目光骤然冷了下去,语气多了些许凉薄。
小楚暄看着那眼神心中一惊,但眨眼工夫义夫的脸上又挂回温和的笑容,方才的神情像是从未有过。
“外面凉,我们进屋吧。”张仪吃完一块饼,将食盒盖上,摸了摸小楚暄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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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魏国前,张仪几乎要放下入仕的念头,他嘴上虽说着定有明君赏识,但一而再再而三地受挫也让他不断地自我怀疑。
自从出云梦山以来,他就没顺过,起初的一些诸侯国用贵族排斥士子,他只觉得是这些国君迂腐,格局短小,他也不屑于与之共事,而经历得多了,不免心灰意冷,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能力继承鬼谷子的学问。
在楚国被打得险些丧命之时,他便想着算了自己怕是与仕途无缘,回来以后也觉得倒不如就这样找个媳妇儿,生几个娃,往后也有人给自己养老送终。
在看到楚暄的那一刻,他更觉得这样简简单单平平淡淡的生活也很不错,人这一辈子不就图个开心吗?
这些日子,楚暄每日都会到自己的宅子里找自己玩,这令张仪不得不好好拾掇自己,将房屋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也不再贪杯赖床,他不想自己如此颓靡的形象被楚暄看到。
小楚暄似是很喜欢他,每天登门拜访,和张仪一起看书,听张仪讲这些年拜师学艺、云游四海的奇闻轶事。
一个三岁多的孩童,本就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心,再加上楚暄从小就被父亲摁在房中读书,出门都少,看到张仪就像看到了宝,他在张仪这儿一待就是一整天,都不舍得回家。
张仪偶尔还会带他上街采买,偶尔碰上杂耍,张仪还会把小楚暄抱起来坐在自己肩上。
白天,张仪闲来无事便在书房会撰写这些年师承鬼谷子的纵横权术,小楚暄就抱着本书看。
一日他见张仪埋头写字,就好奇地凑过去问义父在写什么。
“捭……阖……是什么意思?”
张仪眸光一闪,有些不可思议:“暄儿认得这两个字?”
小楚暄点头:“之前在一本书中看到过。”
张仪心想楚暄确实博学,像他这么大的孩童怕是连自己的名字都还写不清楚,基于对方提问,张仪将小楚暄拉到自己的腿上坐下,耐心解释道:“所谓‘捭阖’,其实就是开合的意思,‘捭’为阳,‘阖’为阴,这世间万物都是阴阳循环相生的。”
“阴阳?”楚暄眼睛一亮,笑道,“我知道,周易和道家学说最喜欢说阴阳循环,还有有无相生,原来捭阖也是他们的一种。”
张仪抚须,问道:“暄儿看过周易?能明白何为阴阳吗?”
“阴从字面上看就是黑暗,阳是光明,对应着自然界变化。阴是黑夜、月亮,阳是白昼、太阳,二者虽然是对立的,但有阳的地方绝对有阴,有阴才能衬托出阳,它们之间也是会不断转换的,就像这日夜更替一样。”
张仪哈哈大笑,夸赞道:“暄儿说得很对!阴阳之间能够互相转换,那么捭阖也是一样,这里所说的开、合主要是开口说话和闭嘴倾听,开、合都需根据不同的时机场合不断地变化,就像阳在白昼,阴在深夜,捭阖主要是教我们,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该听,有时候听比说更为重要,‘捭阖’放在首章,证明说和听是作为谋士最基本的能力。”
“义父这写的都是权谋之书吗?”楚暄一脸崇拜,双目像亮起的明灯,看着案上一捆捆竹简,赞叹不已。
张仪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暄儿来日若想学,义父可以教你,暄儿想学吗?”
“想啊!”小楚暄连忙点头,拉着张仪的手晃了晃,“我也想成为像义父这样厉害的人,以后和义父一起云游四海,拜访各国!”
张仪微怔,楚暄眼中的光闪进他心头,旋即露出笑容:“好!义父必将这毕生所学传授给暄儿。”他突然微低下头,轻声说:“但咱们要偷偷地看,别让你爹发现了,这是独门绝技,义父只传给暄儿,不能有第三个人知晓。”
“暄儿明白!”小楚暄如担重任一般郑重地点头,神情也严肃起来,皱着眉头,撅起小嘴,惹得张仪发笑。
——
不知不觉又过了两个多月,这两个多月张仪的精气神也越养越好了,状态也回到了拜师之前成日埋头苦读的时候。
这两个月里小楚暄隔三差五都要跑来他院中,张仪陪他读书,有时候他自己读书张仪在一旁撰写纵横权术,有时也会将这些年整理的书籍拿来给小楚暄看。
一日二人在书房中各干各的,今日张仪拿了捆《庄子》摊在桌上。
“义父,您在看什么书啊?”小楚暄支棱着脑袋,凑到书卷前,用白胖胖的小手压着书卷,眼珠子滴溜地转到文中的一行字。
“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读完后抬起头,皱着眉头,不满地嘟起小嘴:“义父别看这个!不吉利!”他边说边用胖乎乎的巴掌盖住那行字。
张仪被他的举动逗乐了,摸着他的脑袋,问道:“暄儿知道这是何意吗?”
小楚暄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我看这话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好。”
张仪哈哈笑,将他拉到自己的腿上,指着这行字解释道:“‘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意思是人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中万念俱灰,那样活于人世间只是一副躯体,没有生的意义。”
小楚暄疑惑:“为何会万念俱灰呢?”
张仪道:“当坚持的事得不到结果,深埋于心中的信仰被否定、崩塌,思想被压抑,被束缚住,无法自由快乐地活于世间,意志不断地消沉直至顽钝麻木,对这世间不再抱有憧憬,渐渐地就万念俱灰了。”
小楚暄观察着张仪的神情,不解道:“义父不快乐吗?暄儿都很羡慕义父没人管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这不是自由自在地活着吗?”他叹了口气,无奈地嘟囔道:“我若是能像义父这般一定每天都很快乐!”
“自由不只是说身体受到束缚,无法行动,而是想做的事无法做,没有能力掌控自己的人生,只能接受现实,不断地被命运安排,直至生命的终结。这样的状态并不会快乐,久而久之就会麻木不仁,即便是活着也已然是一副躯体,早已在心里死去。”
张仪笑容敛去,“世人终其一生都在追寻着自我掌控人生的权利,不由他人所支配,再往上便是精神的追求,心之所往。人固有一死,然而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有限的生命中虚度光阴,碌碌无为,心怀壮志博学通达却无用武之地,满腔的热血却被这世态炎凉消耗殆尽,直至意志消沉,万念俱灰。人到暮年抱憾而逝,这样的人生对于大多士子而言当真是种悲哀,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人死亦次之’。”
说到这,他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下去,眉宇间徘徊的惆怅愈发的浓烈,想到这些年的遭遇,不由得叹气,“士人寒窗苦读,终其一生不过是为了一个‘志’,若是屡不得志,可比死更难受。”
“不会的!”小楚暄拍案,义正辞严道:“义父,人生还很长,暄儿认为只要身怀奇才,博学超群,必将受到重用。天下之大必有赏识义父的明君,那些昏聩的君主是有眼无珠,不识泰山!他们也配不上义父的才华和辅佐,义父断不可为这些鼠目寸光之人妄自菲薄!您要辅佐的是圣明的君主,懂得礼贤下士。义父您目前觉得不得志是还未遇到,都说好事多磨,您应该庆幸老天爷都不希望您去辅佐无能之君,至圣至明的君主一定在等着您!”
这一席话听得张仪愣怔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怀中的孩童,目中的光芒渐渐亮起,双眸在烛火交汇中变得清亮也逐渐湿润了,良久他朗声大笑:“暄儿说的是!是义父太过消沉了,天下之大必有赏识我张仪的君主!”
张仪摸了摸楚暄的头,嘴角上扬,突然问道:“暄儿知道你这‘暄’字是何意吗?”
小楚暄想了想:“爹爹没说过,应该是……寒暄的意思吧。”
“不对,是日气。”张仪笑道:“光明温暖的意思。”
——
自那之后,张仪撰写得更加认真了,心中也再次燃起了入仕的火,他决定自己一定要有一番成就,若是有朝一日能够将这纵横之术用于各国之间的斗争,这纵横术才有价值,到那时候楚暄学这些才有用武之地,否则现在教他的不过都是些不入流的诡辩之言。
他在心中埋下种子,无论为了自己的仕途还是为了楚暄,自己都要振作起来,天下之大总有我张仪的用武之地,他不信自己会是个平庸之辈!
某日午后,张仪独自前往大梁城中的一家酒楼,这酒楼内时常有文人雅士谈论各国政事,许多有入仕之心的士子都喜欢在这酒楼小坐,顺便了解一下各国的动向。
酒楼有三层,一层的正厅正中设了个圆台,那儿时常有文士上去辩论,内容从经书典籍到百家学说又到治国安邦之策在道各国政治动向,在这儿完全是言论自由的,曾经还有士子喝醉了上台评议各国国君,言语间不免有讽刺意味,但只要言之有理,都是可以接受的。
时常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