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524年以来,从殖民者自港口下船换上马靴踏上潮湿的海岸土壤起,从第一盏油灯在新约克港湾点亮开始,从机器轰鸣运转带来蒸汽、浓烟、马车与煤气灯开始,从纽约成为金融中心、纳斯达克的牌子在时代广场竖立开始,这座怪物般的巨型城市再也没陷落于黑暗的阴影中。长明的不夜城会扰乱这里居民们的生物钟,令他们恍然不分昼夜,最大限度享受着现代城市的福荫,燃烧掉生命里喘息的每一秒。
甚至人们毫无羞愧地说“在纽约,只有盲人才知道黑暗是什么滋味”。
蜘蛛侠最后一荡,切掉蛛丝,兜帽贴上帝国大厦的高层外墙。在进入建筑物之前,她背靠着室外观景台,像每一位慕名而来的游客那样,静静俯视了这座城市片刻。
用天地间杳然无光形容眼前之景有些夸张。
曼哈顿一河之隔是新泽西,它不受纽约市政管辖,固然也没被停电所波及。站在曼哈顿高处向哈德逊河的另一头望,别人的世界仍旧灯光熠熠,霓虹被缩小成颜色不同的光圈挤在一起,通过河水的漫反射往对岸施舍着聊胜于无的照明。以往泽西市只被人们当成无法负担起曼岛高昂生活成本的备选,许多人曾艳羡地站在河边向东对着混凝土林立的壮观天际线按下快门,但此时此刻它反而成了更瞩目的一方。纽约成了聚光灯外为主演提裙的衬托,更容易被眼睛忽略的角落,大片大片空虚荒芜的黑暗。
紧接着有建筑物内闪烁着透出了明亮的灯光,这些是纽约的各所公立医院、临终关怀院等装配了备用供电系统的场所。它们像发光的脚印,显眼得就像默剧剧场里不合时宜的咳嗽。照明路灯灭了,但一些未熄火的车灯还亮着。属于警察、消防与急救车的红蓝车灯依旧维持着刺耳长鸣。再然后有些窗户冒出了微茫的小亮点,那是人们打开了充电台灯、手机屏幕、电子游戏机和干电池手电筒。
蜘蛛侠静静地看着那些迫不及待寻求重新恢复光明的人们——人人都有手机,因此一块发光的屏幕至少唾手可得,没有人耐得住与寂寞相处。
“格温,一切顺利吗?”徘徊者注意到队友的沉默。
“Well,虽然没人问,但我想说我这儿应该是最亮的,而且最不顺利,”艾伦顺手在墙上拆了俩灭火器,火灾可不会因为断电了就跟着灭,“好吧我承认确实要忙不过来了。好像往东走两个街区的另一栋写字楼也出现了火情,我听见911警笛了,迈尔斯你抓紧。”
“I’m on it.”徘徊者打了个响指,一簇电火花由他指间照亮了前路。
“我没事。”蜘蛛侠说。
艾伦说得没错,墨菲调用了许多人把守帝国大厦,他们都是各个部门训练有素的特勤人员,目标是阻拦一切来自义警的干扰。然而人多也有人多的坏处。
蜘蛛侠用手肘敲晕了一位落在队尾的特勤人员,把他的头盔拔下来往自己脑袋上扣的时候啧啧感叹“有必要搞这么大阵仗就为了防我吗”。那人靴子比她的大好几号,她穿着啪嗒啪嗒的差点摔一跤。她抱怨地蹙眉去看那个被自己堵上嘴扒得只剩一件黄绿色迷彩背心的特勤人员,然后脸色更差地从他背着捆住的手里扯走了一台藏起来的对讲机,幸好求救信号还没发出去。
“我不是绑架犯,”蜘蛛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正名,“墨菲才是,她绑架了整个纽约城给她的实验梦想做素材,你帮她干活那你也是绑架犯。所以别用那种‘哇蜘蛛侠真是怙恶不悛’的眼神看我。况且打这工你开心吗?明天墨菲就要被弹劾了,今晚还给她卖命的人就像在给路易十四端洗脚水。”
她在被捂嘴的特勤人员无声谴责的眼神中施施然跟上队伍。这是一支由多个负有特勤任务的部门联合组成的防御小组,成员之间并不相熟。有人听到了过于拖沓的靴子声而想停下来寻找出处,下一秒又被对讲机中的调令打断了:“内外换班,B队轮转防守大厦内部。”
于是戴着头盔穿着迷彩服的蜘蛛侠昂首挺胸地踏进了帝国大厦的正门。
果然,这栋大楼内部仍然供着电。或许是不打算吸引人注意,所有照明设备都被人为关掉了闸门,只剩下绿色的紧急出口标识攫人目光。但耳边淡淡的中央空调通风声、电梯缆绳滑动着与滚轮摩擦的声音告诉她,帝国大厦和其他真正断了电的建筑并不一样。
队伍一进入大堂就分散开了,她听见对讲机中的调度者如此吩咐“你们记住,蜘蛛侠是个狡猾的人,她从不爱好走正门,出场高调,热衷与人攀谈。留意高处多于地面,如发现具备如上指征的对象可以无条件开火。”
?这么狠。刚走过正门、出场低调、除了跟被捂嘴的那位讲过两句到现在还没搭上话、并且好端端站在地面上的蜘蛛侠摇了摇头,她顺着队伍成员分散的合理动线穿过了大堂,这里原本是暗金色,灯光一灭就成了脏脏的棕。几根极粗的方柱形成了较好的视线遮挡,她躲过手电筒的照射消失在一面不起眼的墙后,用特勤人员身上搜刮来的权限卡刷开了员工梯,电梯到达时没有讯号声提醒,她悄然摁住向下按钮。
向下的直梯没有楼层显示,它以一种不快不慢的速度移动着,仿佛矿车顺着轨道下潜进无底的矿洞。蜘蛛侠一边听着徘徊者已经到达火场救援的位置提示,一边在搭乘电梯的数十秒钟里扔了头盔、脱掉了笨重的靴子、蜕去了迷彩制服,在通讯频道中向队友汇报“I’m in”。
弗雷负责对撞机启动现场的人事调度。
只有两台电梯可以通过帝国大厦的地面到达对撞机所处的地底,而只有安保特勤人员拥有电梯的使用权限,方便墨菲市长在需要时迅速调动武装力量。他背对着电梯门看向对撞机的方向——此时此刻,地底空间已经被彻底改造成了一个明亮又充满现代科技感的大型实验室,最靠近电梯的地方是安保缓冲带,往前是科研人员所在的操控台,他们刚刚调试完最后一轮地点坐标数据,而科研人员面前的玻璃幕墙另一侧,对撞机的两台发射基座自穹顶向下延伸悬出,相互呼应。
弗雷叫住了从身边经过的墨菲:“教授,不,市长女士,”他下意识地用了旧时称呼,纠正过来后指了指控制台,“马上就可以启动您的计划了。现在可以透露您选择的坐标通往哪个宇宙,目标是哪一位适格反派吗?”
他原本以为墨菲不会回答。身为教授的墨菲会尽力解答学生的一切疑问,但市长不会,他之前为墨菲处理各项事务时从未听她提及关于那位用以试验的异次元反派的信息,断定只有在她真正将它召唤出来时他才有可能得知答案。没想到墨菲停下了脚步:
“我不知道,”她说得很平淡,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在开玩笑,“I have no idea.”
看到学生惊讶的表情,她反问:“你觉得我有什么机会窥见其他宇宙的模样?我可没有蜘蛛侠那样穿梭来去的特权,”承认自己的无知与见识短浅并不可笑,这是激励她做出一切努力的动因,“你说人类在向宇宙发射第一枚探测器的时候,能预料到它能捕捉到怎样的信号吗?”
“或许人类只是在向无穷无尽的宇宙单方面发射电波,没有人聆听,没有反射,没有回响。你望向阒寂无声的虚空,不知道它会返还给你什么东西,”控制台边有人在呼唤墨菲,她要离开了,“可能你发出的信号会奔跑向前永不回头,你瞳孔里只剩下自己注视宇宙时黑洞回以投射的倒影。探索是孤独的,你无法要求确定的回报。”
但是启动对撞机捕获对象必须有一个坐标。即便他完全信服墨菲的观点,弗雷仍然知道自己没有得到答案的全部。理论上他们的确不知道什么宇宙会有什么样的反派,但那些操作台上的技术人员可不会管那么多,他们需要确切的数值来执行命令,否则对撞机本身就无法开启。
所以墨菲教授到底选中了什么样的坐标?
“叮。”电梯到达楼层的提示。他刚刚有调动安保人员进入地下吗?弗雷闻声回头,那只从帝国大厦地面降下来的电梯箱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唯独轿厢地面有些混乱的水渍,但每个到达此地的人鞋面都被雨水浸湿了,轿厢里有水再正常不过。
他看了一眼平板,上面显示帝国大厦的员工梯在进入负八层时的确偶尔会有系统错置的情况,大厦物业方上周进行了检修,看样子故障并没有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