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之前,杨悠雁以为活着最大的阻碍就是遮掩妖气。
后来阻碍变成了是不被天音宗发现。
再后来,她意识到阻碍不是身份,也不是天音宗,而是脑中越来越明显的、来自符薪的意识。
有几次,杨悠雁发觉自己入睡后竟会梦游,醒来时抱着出鞘的刀,身后的树干上全是狰狞可怖的刀痕,偶尔还看得见血色,不知是宰了魔物还是宰了拦路的凶兽。
赤血莲掩盖了杨悠雁的妖气,但也纵容了符薪对这具身体的控制。在杨悠雁意识沉睡的时候,符薪已经能自主行动了。
眼下处境特殊,符薪不会做无用之事。但杨悠雁深刻地明白,八宗会盟尘埃落定之后,就是她和符薪决战之时。
看着尹云晖认真而耐心的眼神,她有些不忍心说下去,“在黑原寨的时候,你应该见过她。我和她只能活一个,如果她杀了我,我可能会忘记你。”
当“意识”被杀死之后,还能剩下什么?
——也许和死亡没什么两样。她的记忆,她的情感,就算能被另一个人编织到头脑之中,但那个“新的人”,毕竟不是她。
杨悠雁声音苦涩:“我不想忘记。我还有好多想和你一起做的事情,北方的雪,东方的海,西方的大漠,还有成群结对南飞的大雁。”
“如果活下来的是你呢?”尹云晖问。
杨悠雁摇摇头,“她能比过易柏和巨蜈,我怎么可能比得过她?我不觉得害怕,只是觉得遗憾。我以为离开剑门村之后就可以变得自由,可现在哪里算得上自由?”
她想要的“自由”,明明很简单。
那么多的任务,那么重的负担,却一点点蚕食了她。她去了很多地方,见了更多的事情,却活得比之前更累,更拘束。
也许就如飞不出天空的鸟一般,从没有真正而纯粹的自由。
以前她以为,自由的活着就是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去哪里去哪里。
而现在,杨悠雁脑子里只有两个字,燃烧。
她的“活着”,是想像野火一样疯狂燃烧,从山头烧到山尾,风吹不灭,雨浇不熄。所有的一切,藩篱、牢笼、枷锁,都束缚不住她。她的疯狂能将这些统统烧尽,只要能彻底自由一次,连同自己化为灰烬也不怕。
盲目的,莽撞的,疯狂的。
却又是崩裂的,悲绝的,殉道般赤诚的。
她的喉中发堵,说不出话,只能将下巴抵在尹云晖宽阔的肩上,任由他道:“以前我也觉得,刀宗的诅咒限制了我的自由。可你知道吗?我身上的诅咒,并不存在。”
他慢慢抚过杨悠雁的头发,“你也许也一样。你已经是自由的人了,阿雁。”
“是吗?”
杨悠雁沉默很久才回了声。
她开口时声音发哑,脸色却微微红了,仿佛下定决心般将尹云晖往怀中一带。
“那我们可以......可以什么都不管了,就这么任性一回吗?就是,就是......”
她的手勾在尹云晖腰间,凑到他耳旁,脸颊滚烫。呼吸与凌乱的雨声夹杂成一处,狭小的角落中,暧昧之意陡升。
尹云晖僵着身子不敢乱动,任由她在耳旁轻问:“可以吗?”
如同神明往海面上吹了一口气,霎时间在他心底刮起巨浪惊风。
落入他耳中每一声呼吸,每一次温热的触觉,都让他全身波涛汹涌。
天上有冷雨飘落,将他的衣衫浸满凉意,却浇不灭几乎要把全身都烧透的火。尹云晖脑中一片空白,只留下让他都感到害怕的冲动。
他手忙脚乱地起身,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衣角,踉跄着跌入雨中。雨水没有浇灭他红的发烫的脸颊和耳朵,反而让身上的燥热越来越明晰。
终于忍不了了,他胡乱道了句“以、以后再说”,也没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转身逃之夭夭。
再次见到尹云晖已是次日。
他与天音宗弟子巡防完,对杨悠雁道:“村民说,今晚要请我们吃酒。”
杨悠雁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昨天说的事今天就忘了,又因他戴着面具,没注意到他的脸颊已经红透。
她以为这是庆功宴,睁圆了眼,“真的?大家都有心了!”
尹云晖的红晕蔓延到了耳朵上,“你……还有没有其他想要的?”
“我怎么好要这么多?”杨悠雁惊诧地连连摇头,“我们都是应该做的。大家意思意思就好,不要太费心。”
然而发现村民们摆出了五六张圆桌,每张上面都摆了六七道菜,还杀了一头猪与三只鸡时,杨悠雁简直受宠若惊。
她当然不好闲着,帮忙摆盘子摆筷子扫地吆喝人,但任何一件事都有人抢先来做,非要让她当无事闲人不可。正当杨悠雁如坐针毡时,一位女子笑着将她揽入房中,“阿雁,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衣服。”
女子和杨悠雁身量差不多。那些衣服能穿是能穿,但杨悠雁不好意思随便穿别人的东西,推三阻四后终于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怎么这么热闹?”
“你不知道?”女子十分惊诧,“与你同行的少年说,你们本来准备今天成亲,但被魔物耽搁了。大家过意不去,又巧你也是剑门村人,只能这样先庆贺。”
她惭愧道:“我们知道得太晚,条件是简陋了些。等安定之后,大家再正儿八经地为你们补办一回。”
成......成亲?
隔窗望去,恰见尹云晖将饭菜摆好,换了一身干净但不素净的衣衫。他的墨发高高挽着,整个人精神了很多。身旁的人不知在打趣什么,让尹云晖一直挂着腼腆的笑。等那群人走后,他便时不时期待地扫向人群,不知是不是在找她。
女子还在喋喋地说着:“那些礼节没法一一完成,但你放心,床上的被子褥子都铺好了。”
“这、这也不至于......”杨悠雁的头越埋越低,“把屋子留给没地方住的人吧。”
那是一袭海棠红的罗裙,大片白色铺出了飞鹤的纹样,还有正红织就的牡丹。杨悠雁看了一眼,摇着头将红衣还回去,“剑门村的事情刚刚平定,实在不好穿这么灿烂的颜色。我还有衣裙,就先穿自己的吧。”
杨悠雁长得白净,眉眼灵动得像是山泉,简单梳洗就已格外亮眼。
屋中涌来了一群凑热闹的少女,叽叽喳喳地觉得还不够。她们把杨悠雁的头发梳来梳去,最终是灶房里的人高喊着吃饭,才为她挽成了一个结实的发髻,闹哄哄地将人推出去。
圆桌旁早叠满了饭菜、围满了人,一见她出来,都哗啦啦地鼓起掌。
杨悠雁也跟着鼓掌叫好,“这次平定魔物,大家都有功劳,尤其是晁......”
她没见到晁敏,也没见到阿云,低声问一旁的姑娘,“晁敏呢?”
晁敏和部分天音宗弟子分头巡查村落。阿云还在赌气,抛下一句“我只喝老大和小唐哥的喜酒”后,难过地跟着晁敏离开了。
杨悠雁不再管他们,凑到桌旁嗅了嗅,“这是什么酒?”
又端起瓷杯一抿,惊喜道:“是桃花酒呀。今年新酿的?”
她最喜欢看桃花。
时值七月,桃花早谢净了,整个剑门村只剩杨悠雁身边这朵开得旺盛,灿烂到让所有人都心生羡艳。杨悠雁正想品一品酒,酒杯却人从身后夺走。
尹云晖抓起她的手,在所有人的起哄声中让杨悠雁坐在空位上,自己也坐在她身旁,等落座后才发现,另一只手竟紧张地一直攥着那杯酒。
他连忙将酒推到一旁的桌上,“少喝点酒。”
有人不满地叫道:“小道长,你怎么一直戴着面具呀,露个脸呗?”
人们哄笑成一团,“总不能只给小姑娘看,不给我们看?”
“不行。”尹云晖坚持地摇着头,“这面具不能随便摘下。再说了,我又不是和你们成亲。”
众人笑得更大声了。
杨悠雁也噗嗤一声,“傻。”
“这不是傻。”尹云晖正经道,“这是......”
他转过视线想要辩解时,恰巧撞上杨悠雁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视线。
他们都只是简单收拾了收拾,没有明艳的装束,与凤昔村的阵仗相比堪比普普通通。可触到杨悠雁目光的刹那,他脑中嗡鸣一声,竟忘了自己始终紧攥着杨悠雁的手,也不知道在旁人眼中,他已经看呆了。
视线只停留了片刻,收走的一刹那,他还没回过神。
等听到旁人的起哄声,他才糊里糊涂地端起被自己放在一旁的酒,一饮而尽。
辣酒滚过肺腑,与他的心意一并在体内烧灼。他才知与她度过的每个片刻,都足以惊心动魄地铭记一生。
到底是没有占用村民们的床。
宴席之后,杨悠雁和尹云晖收拾好赶路的行囊,继续挤在屋外过夜。
今夜无雨,他们可以并肩看天上的星星。
但那些闪闪发光的星星,还是落在少年眼睛里好看。
杨悠雁偷偷看着尹云晖,见他不自觉扬起唇,她知道事情被发现,干脆坐起身,大大方方地看他。
他的大半张脸都被面具遮去,只能瞧见那双清澈的眼和柔软的唇。她翻过身,将手覆在面具上,轻轻一推,见少年没有反应,壮着胆子将他的面具推开。
他的唇角扬起温柔的弧度,任由她凑上前来,半是好奇半是认真地刮过自己的眉眼、鼻梁、双唇,抓着她到处乱摸的手,竟也有了调侃的心思,“认出我是谁了吗?”
杨悠雁的指尖在他脸上画了两个圈,故作讶然,“你是谁?像我这种喜欢刀的人居然会喜欢你,难道你是谁家会偷心的刀魂?”
论嘴上功夫,尹云晖辩不过杨悠雁,往她腰间一掐,痒得她收手发笑。
她夺走尹云晖的面具,“你可以不戴面具了吗?”
“和你一起时可以。”尹云晖看着她眼里的灯火,替她别过碎发,“你今天很好看。”
“真的?”
“真的。”他道,“以前也是。”
“你也很好看,而且只给我看。”杨悠雁玩弄着青铜面具,眼睛转了转,“好吧,我答应了。你是不想让剑门村的人知道你的消息吗?”
尹云晖摇了摇头,“这次不是了。以前我希望不要认出我,现在,是不要记住我。”
见杨悠雁歪着头一脸不解,他平静地说出花费很长时间的决定,“阿雁,我要继续参加八宗会盟,但不是为了尹云晖,也不是为了唐暄。我要以‘问天关’的名字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