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将尽,天微凉,风中弥漫着干涩的气息,成群的烈马踏在褐色的平原上,踩断了枯草,这是邶朝的跑马节。
赵继勋上位之后第一个百官皆至的盛大节日。
年近不惑的天子立于高台之上,笑看广袤平原,原来万人之上是这般滋味。
“母后,”赵继勋远远看见轿撵,快步下阶迎了上去,他解下自己身上的软毛锦织披风,搭在老妇人肩上,说“天色尚早,露都还没消呢,您怎的这么早就来了?”
老妇人是当今太后——温轻竹。
温轻竹已经是过了半百的人了,可她满面春风,丰腴的脸上只有眼角留下了几分岁月的痕迹,她看着和蔼又从容。
温轻竹撇开赵继勋的手,自己在领口打了个漂亮的结,嗔怪说:“哀家自己来,你笨手笨脚的。”
赵继勋拿自己的母亲没办法,只能笑着扶她坐上高位。
温轻竹刚坐下,就说:“裕安呢?哀家多少年没看过她了,好得也是哀家养了四年的孩子,她怎么这样没良心。”
赵继勋站在温轻竹身边,剥了个花生,递给温轻竹,笑说:“裕安忙呢,晚些就到了。”
温轻竹睨了眼剥了壳的花生,推开赵继勋的手,说:“年年都忙,她就这样舍不得见哀家吗?”
“母后……”赵继勋放了果仁,怪道“您都多大了,还和孩子似的。”
温轻竹冷哼一声,口中还喃喃说:“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温轻竹说完,一抬眼,就看见了那个小没良心的从马车上下来,她喜出望外,却在唐祈醉回身看她时,缩回了挺直的身子,佯做不悦。
唐祈醉将老顽童的行为尽收眼底,她笑着走过来,轻轻行了一礼,说:“皇上万岁。”
赵继勋点头后,唐祈醉又恭敬地对温轻竹行了一礼:“太后千岁。”
温轻竹抬起眼皮看了眼唐祈醉,只一眼,就马上将目光移开,赌气似的说:“你眼里还有哀家这号人啊。”
“太后,”唐祈醉蹲下身,攀上温轻竹的肩,说“我满心满眼都是您啊。”
温轻竹“嘁”一声,抓起两个花生放在唐祈醉手心里,说:“小丫头惯会油嘴滑舌,给哀家剥个花生。”
唐祈醉笑着应了。
温轻竹往旁边挪了挪,要拉唐祈醉在自己身边坐下。
赵继勋说:“母后,这不合礼数。”
温轻竹扫了眼赵继勋,说:“什么礼数不礼数的,哀家今日就要裕安伺候。”
唐祈醉剥完了花生,劝道:“礼不可废,大不了我今日就在宫里住,陪着太后。”
温轻竹点点头,这才作罢。
赵继勋指着不远处空地上擦弓带箭的三个皇子,出声:“裕安,替朕看看,朕这三个儿子有没有能成气候的?”
唐祈醉站起身,认真观望了须臾,说:“大皇子赵松云谨小慎微,二皇子赵云旗目光长远,三皇子赵乘风气宇轩昂,都是能成事的好儿郎。”
赵继勋放声笑了两声,说:“母后说你惯会忽悠,此话不假。”
唐祈醉说:“微臣不过是管中窥豹,看不出什么来。不过皇上您这三皇子,看着为人豪迈是个性情中人,应该和平昭侯是一类人。”
为人豪迈……性情中人……唐祈醉指桑骂槐,就差把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摆到明面上说了。
岑无患刚下马就听见这赤裸裸的编排,他牵着马,先行了礼说:“恭请圣安。”
赵继勋一抬手,笑说:“就等你了,下马场吧。”
岑无患与唐祈醉并肩而行,他咬牙切齿,说:“劳唐大人挂念,编排的时候还想着在下。”
唐祈醉顺着说:“我心心念念着你,你该感恩戴德。”
岑无患似乎是带了言外之意,说:“你想怎样感恩?”
唐祈醉随手折了片叶,漫不经心说:“至少现将吃酒的钱还我。”
岑无患嗤笑,说:“没钱。我大半夜送你回去还不能抵了么?”
唐祈醉挑了挑额前的发,说:“能送我这样风华绝代的姑娘回去,你偷着乐。”
唐祈醉说罢便加快步子,留给岑无患一个高攀不起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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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司郎中李良牵了匹马上来,他对赵继勋行了礼,而后说:“微臣见跑马节将近,特意挑了匹好马来献与皇上,这匹盗骊马驯养自莲瀛山脉,担得起一声神骏。”
盗骊马身形健壮,千里绝群,渡水登山都能如履平地,只是这马野性大,难驯服,岑无患从前对上的东濮将领骑的就是盗骊马,他深知这马的利害之处,故而向前一步,说:“盗骊马脾气暴烈、难以驯服,见大人牵着的这只如此乖顺,在下想向李大人讨教一些驭马之术。”
李良干巴巴地笑了笑,说:“平昭侯谬赞,都是手下得力。”
岑无患笑着接话:“那看来李大人的驭人之术也是一绝。”
李良正不知怎么回话之际,赵乘风突然凑了过来,他摸上盗骊马的头,称赞道:“这马一看就是良驹,父皇,不如借儿臣先试试。”
赵继勋沉稳地开口:“好啊,刚好让朕看看,你的马术有没有精进些,若是这马能与你心意相通,朕就将它赐给你了。”
赵乘风顿时喜出望外,他翻身上马,先谢道:“多谢父皇!”随后便打马而去。
赵乘风觉得这世间再没有比这匹盗骊马与自己更相配的了。
盗骊马带着他,享受疾驰如风的快感,赵承风看见前面有个靶子,当即就松开缰绳,从背上取出箭,拉弓对准靶,凝神之际,方才与他意念相同的盗骊马突然暴烈起来,马蹄高高抬起,赵承风忙撒了弓箭,一只手堪堪抓住缰绳,本以为化险为夷了,岂料盗骊马陡然提速,赵承风本就只有一只手抓住了缰绳,此刻更是反应不及,半个身子已经悬空。
赵继勋见势不好,忙让围着马场的卫兵去拦,可盗骊马奔腾不息,哪儿是寻常马能赶得上的?
一群卫兵不断挥斥马鞭,却始终赶不上去。
赵承风半身悬在马身上,几乎是被马拖着走了,手上的血已经染红了缰绳,赵承风倒挂着,沙土溅在他面上,堵住了他的口鼻眼睛,他再也坚持不住,脱了手,人重重地滚落下来,盗骊马的后蹄毫不留情地踩在赵乘风身上,赵乘风好像听见了自己腿骨断裂的声音。
卫兵慌忙下马,背起他,喊着“御医”,往营帐里去。
李良的脸色已经煞白,他还张着口,盯着赵承风被抬走的地方,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赵继勋阴鸷地看向李良,喝道:“这就是你要献给朕的孽畜!”
李良“扑通”一声跪下,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他不敢抬头看赵继勋,只能就着颤音,说:“臣绝无谋害君上之意!皇上明鉴!这实乃无心之失啊!皇上!”
赵继勋不愿再听,只冷冷地让卫兵将他拖入大理寺,听候发落。
赵承风的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他还清醒地感受着自己的断骨之痛。
温轻竹坐在赵承风塌前,她拉着赵承风的手,满面愁容。
御医一寸寸探赵承风的腿,以找断骨之处。
这个过程于赵承风而言,宛如凌迟。
他的冷汗流了满脸,温轻竹举起帕子,将汗抹去,近乎要哭出来了,她轻轻唤:“风儿……”
赵承风听见这声唤,强撑着睁开一条缝,咬着牙关,近乎呜咽,哄:“皇祖母别哭……”
赵继勋忙不迭进来,问道:“怎么样了?”
御医转身跪向赵继勋,说:“三皇子性命无碍,只是这腿……”
这腿什么?大家心里都心知肚明。
赵继勋恍神须臾,才点了点头,说:“朕知道了。”
盗骊马的失控,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这很显然是想借着献马,摔死赵继勋的。
岑无患去了马厩,捡起盗骊马食槽前的干草,沉默须臾。
唐祈醉见他默不作声,先开口说:“怎了?”
岑无患缓声说:“三枝九叶草。盗骊马本就野性难消,吃了这种草,也难怪盗骊马会失控。”
唐祈醉也摸起把干草,细细地看了看,才说:“所以三枝九叶草到底是干嘛的?”
岑无患摩挲着手中的干草,他骤然转眸看唐祈醉,说:“我怎么觉得又和你脱不开关系呢?”
唐祈醉将干草扔回去,忍俊不禁:“这也赖我?我连三枝九叶草是个什么都不知道。我是神仙?什么都能做到。”
岑无患看了唐祈醉半晌,也将干草扔回去 ,他甩净手中残余的灰,说:“三枝九叶草,牲口吃了会催情的。”
唐祈醉忽然向岑无患靠近两步,轻声说:“你这么了解,别是你吧?”
唐祈醉认真看人时,总是带着些轻浮和调戏,她此刻盯着岑无患,那捋目光仿佛成了实物,在岑无患身上游走。
岑无患看她一眼,反唇相讥,说:“你以为我是你么?皇上是自己想换就换的。”
唐祈醉终于正色,她沉思片刻说:“右司郎中李良,一个从五品,这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挨着尚书省有监察官员之权,收人贿赂也是有可能的。”
岑无患微微颔首,说:“他久居上京,哪里能去什么莲瀛山脉,只怕是借花献佛想讨赵继勋欢心,结果没想到被人当棍棒使了。”
唐祈醉话锋一转,倏然转身,说:“在这儿干猜也猜不出什么,不如直接去大理寺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