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清晨,纤纤在爸爸的陪伴下来了到学校。
原本,爸爸打算用单位的车送她到校门口,一方面是为了安全便捷,另一方面也带有一丝威慑的意图,可纤纤却坚决不同意。其实,从小学至今,她曾多次乘坐爸爸单位的公车上学,每次都在他人羡慕的目光中,如一只骄傲的孔雀般昂首阔步地走进校园。可不知道为什么,如今的她,却突然觉得倚仗爸爸的权势是件十分不光彩的事情。况且,公车私用本就违规,即便查得不严,她也觉得周围那些目光一定会让她羞愧得难以抬头,更无法像从前那般趾高气扬地迈进校门。于是,爸爸只能陪着她步行前往学校。幸好,家离学校不远,大约十分钟就能走到。一路上,他们碰到了几个同班同学。同学们对纤纤的态度确实比以往好了许多,都能过来打个招呼,有的还主动问起了纤纤身体恢复的情况。可对于纤纤的爸爸却十分冷淡,顶多勉强问一句“叔叔好”,大多数甚至直接视而不见。纤纤看到爸爸的脸上露出些许气恼之色,便轻声劝慰道:“爸爸,别在意,过几天就好了。你又不在这里读书,何必跟一群孩子计较呢?你可是堂堂的韩大主任呀。”
爸爸听了闺女的话,不禁被逗乐了:“嘿,小丫头片子,倒劝起我来了。行,你能带着这样的心态去上学,爸爸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来到校门口,纤纤一眼便瞧见了高校长。他与以前一样,每逢周一必定亲自站在校门口迎接全校师生。看到纤纤,他主动迎上前去。“纤纤来了!身体好些了吗?”说着,他轻轻摸了摸纤纤的头,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亲切慈祥的笑容。
“好多了!”纤纤欢快地回应道,接着话锋一转,“高校长,我想问一下,咱们周一下午的校园广播站还照常开展活动吗?过去两周的周一下午,我都不在学校,所以也不清楚具体情况。”
高校长微微一愣,显然没料到纤纤会提出这个问题。不过片刻之后,他便爽朗地笑了起来:“哎呀,差点忘了,我们纤纤可是学生会的宣传委员呢!据我所知,广播站的活动一直都在正常开展。怎么,在家里养病的时候,还惦记着学校的工作呀?”
“嗯!”纤纤用力点了点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的校园广播应该由我来主持,不知道学校有没有其他的变动和安排。”
一丝警觉的神色如闪电般倏地跃上高校长的眉梢,又瞬间隐去了:“这,我还真不清楚。你去问问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吧,具体的事宜都是他在负责。你两周没来上学了,没准他们还真另有……”
“行了,老高,别打马虎眼了。”爸爸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高校长的话,“谁都别安排了,今天就由纤纤主持。这小丫头昨天可是准备了一整天呢,怎么也不能让她白费了这番心思吧!”
“那……好吧!回头我跟小李说一声,让她跟宣传部长打个招呼。”高校长点点头,“按说这事儿倒也不违规,本来今天就该轮到你主持。不过你这身体……”
“没问题的!”纤纤满怀信心地说,“那么下第六节课我就直接去广播室了,我有那里的钥匙。老爸,”她突然转过头去,冲着爸爸调皮地一笑,“你想不想来听一听?”
“想!可惜下午我得去开发区开会,晚上六点多钟才能回来呢!下次吧,你再主持的时候,爸爸一定做你最忠实的听众。”爸爸微微眯起眼睛,轻轻刮了刮纤纤的鼻子,随后缓缓将脸转向高校长,嘴角微微上扬,却没有一丝笑意。他用那种不紧不慢却又特地拖长了的调子,一字一顿地说:“高校长啊,我这闺女可就交给咱一中了。上一次的事情虽说过去了,但我和她妈这心里啊,总归是不踏实。希望学校能多上点心,要是再有个什么闪失,别说我这当家长的不知道如何是好,就是上边的领导怕也会重视起来,到时候学校的压力可就大了。”
“放心吧,韩主任!”高校长依旧镇定从容,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一中的学生,个个都是学校的宝贝疙瘩。只要他们自己不惹事,学校定会保证他们每个人都平安无事。”
爸爸的脸色微微一沉,他自然能听出高校长话中的深意。不过,仅仅片刻,他便又恢复了常态,微微眯起眼睛,目光紧紧盯着高校长,一字一顿地说道:“好,那咱们就走着瞧。”说完,他温柔地向纤纤招了招手,转身离开了学校。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却无法驱散他身上那股隐隐的压迫感。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却仿佛在校园中留下了一抹难以忽视的印记。
纤纤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爸爸的身影,直至那身影完全消失在人群之中。她这才缓缓转过身来,神色郑重地对高校长说道:“高校长,您下午会在学校吧。如果您不放心的话,可以在我广播的时候一直坐在我身边。要是觉得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您随时都可以中断广播。”
高校长的脸上忽地掠过一丝极不易察觉的惊讶。他微微垂下眼眸,思忖片刻,随后果断地说道:“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今天一整天都会在学校。不过,不用了,我相信你。你不会再去做对章老师不利的事情了。”
纤纤只觉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发热,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在这一刻,她突然强烈地感觉到,高校长其实比爸爸更懂她。她缓缓挺直身子,郑重地向高校长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她毅然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南楼走去。
走进教室时,同学们看到纤纤,只是略微发出惊讶之声。那声音细微得如同微风拂过树叶,似有若无。来到座位上时,前后桌的同学还朝她微微点了点头。不一会儿,文俊抱着一摞作文本走进了教室,后面跟着的是陆鲲老师。看到纤纤后,陆老师怔了一下,但还是朝着纤纤礼貌地点点头。纤纤也冲着他笑了笑,心中却有大哭一场的冲动。她突然想起苏沐阳口中那个物理考了年组第一却非要上文科班,为此不惜和父母抗争了两天两夜的袁珂,想起了他的那句话:“我受不了语文课堂上出现别的老师,那样我打瞌睡时都会做噩梦的。”如今,纤纤终于理解这种感受了。陆老师甚至还没讲一个字,她都受不了语文课上的这方讲台被其他老师占领。可当初,正是她和爸爸把章老师赶走的啊!“我要把他赶出校园!”两周前自己那疯狂的声音犹在耳边。纤纤都怀疑那个时候的自己到底有没有脑子。而现在,不管她如何后悔,不管其他同学如何抗争,章老师也不可能再出现在这个讲台上了。
在对上次习作进行一番简短点评后,陆老师开启了今日的新课。纤纤勉强自己集中精力听下去。然而,只听了一会儿,纤纤便已分辨出两种课堂的高下。平心而论,陆老师的语文课,在常规课里算是出色的了——知识准确、结构明晰、重点突出、难点也有突破,语言简洁又不失生动……似乎处处皆有可赞之处,但正如文俊所说的,却“不是那个味儿”。整堂课,纤纤仿佛只能被动地接收,而没有一点表达的欲望。再看同学们,也和她一样努力地听下去,但以往上语文课时那种兴奋与期待、活力与激情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脸上的平淡与倦怠,眼中的空洞与茫然。纤纤想起之前的语文课,似乎章老师随随便便的一句话,都能点燃他们思维的火花,唤醒心灵的触动,激起情感的共鸣。那时的课堂是热闹的,活跃的,是精彩纷呈,让人久久回味的,是几乎不用笔记,就能把内容牢牢印在脑子里,想忘都忘不掉的。难怪苏沐阳对章老师课堂上的精彩言论至今都能脱口而出。而如今的课堂却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迷雾笼罩着。整个教室始终弥漫着一种沉闷的氛围,同学们没有丝毫的好奇与期待,更没有了往日的活力与激情。这样巨大的落差,让纤纤的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望和失落,随之而来的还有痛彻心扉的悔恨与自责。“是我毁了他,毁了这一切!”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这是在课堂,她只能把所有复杂的情绪嚼碎了,和着泪水默默地咽到肚子里,也许还要用一生的时间慢慢消化。
接下来的几节课,纤纤依然处在一种梦游的状态,学习的火苗在她心中几近熄灭。一上午悄然过去,她的笔记本上竟未留下一个字的痕迹。代数课上,陈芝老师抛出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问题,纤纤却支吾半天,连问题的内容都未能听清。课后,陈芝老师专门找她长谈许久,甚至挤占了体育课的部分时光,话语间尽是对她的关切。陈老师说她已耽搁了两周的课程,状态难以一时找回也在情理之中,可眼下务必抓住一切时机奋力追赶,万万不能再如这节课般心不在焉,有不懂的地方随时来找老师。纤纤嘴上应得干脆,可后面的课依旧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其实,她今天来到学校,压根不是为了学习,她的一颗心全系在下午那个时刻的到来。
中午,纤纤特地给爸爸打个电话,告诉他不回家吃午饭了:“我还要熟悉一下广播站的稿子,就在食堂吃一口得了。”
“小丫头,对这次广播还真挺上心啊!”爸爸打趣地说,“咋样?上午有人欺负你吗?”
“他敢!”纤纤故意拉长了声音说,“文俊说得对,同学们已经不恨我了,虽然不像以前那样主动找我玩,但我跟他们说话时,他们也不再排斥我了。老师们也没有故意冷落我,陈老师还找我谈了很长时间话,告诉我有问题随时找她呢!”
“这还差不多。”爸爸似乎很满意,“行了,小丫头,好好准备吧。我等着你一鸣惊人的好消息!”
“爸爸,”纤纤咬了咬嘴唇,“我想,这次我肯定会一鸣惊人的。”
“哈哈!”听筒那头传来爸爸爽朗的笑声,“这份自信,才像我韩孝仁的女儿!爸爸先祝你成功!”
挂断电话,纤纤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她找到了那棵梧桐树,在树下呆呆地坐了一中午。梧桐树的叶子早已落光,树下也只有寥寥几片落叶。一阵寒风吹过,纤纤顿感彻骨的寒冷。冬天,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悄然降临,如同纤纤心中那一抹淡淡的惆怅。
终于,第六节课下课的铃声拉响了。纤纤迅速拿起准备好的物品,准时抵达北楼四楼的广播室。这是一间面积不大的小屋,里面的所有设备她都极为熟悉。自幼,纤纤就钟爱朗读,曾经接受过最为专业的播音与主持培训。大大小小的联欢会、现场会,她不知主持过多少回,也多次参与广播和电视节目。从小学到高中,她更是学校广播站的中流砥柱。按照爸爸的规划,她高一时先担任学生会宣传委员,高二晋升为宣传部长,高三则成为学生会主席,如此一来,省三好学生的荣誉便能顺理成章地落在她头上。倘若成绩在学校处于上中等水平,就争取保送大学的名额;若稍差一些,也能获得高考加分的机会。所以,爸爸对纤纤的宣传工作全力支持,甚至为她创造了不少宣传报道的契机。此刻,想到爸爸的如意算盘,纤纤不禁露出一抹苦笑。她不知道这次广播结束后,爸爸是否会对自己的这份“支持”心生悔意。
调试好设备后,纤纤将广播室的门反锁起来。然后,她打开内放开关,想了想,又把外放开关也打开。如此一来,她的声音便能传遍校园的每一个角落。纤纤深知,广播站每周的广播,目的在于调剂大家紧张的学习生活,所以学校并未明确规定必须收听。大家可以一边收听广播一边写作业,甚至可以去操场上打篮球,到体育馆健身。如果有班级老师需要加课,也可以关掉教室喇叭进行授课。所以,她必须在第一时间紧紧抓住全校师生的心,让他们放下手中的一切事务,全神贯注地聆听她的讲话。
终于,第七节课上课的铃声响了。纤纤调整了一下话筒的高度,估计大家都进入了教室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抿了抿嘴唇,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开始了她的播音:
“各位老师,同学们,大家下午好。一中校园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我是这次活动的主持人韩纤纤。今天,我首先要为大家朗读一篇作文,一篇被全校最优秀的,也是要求最严格的语文老师评为98分的作文。”
有那么一瞬间,整个一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按下了暂停键,全校师生的活动不约而同地戛然而止。操场上,那些原本活力四射的篮球少年们顿时停下了奔跑的脚步。他们呆呆地站在原地,篮球滚落在一旁也浑然不觉。教室里,正奋笔疾书的同学猛地挺直了身子,手中的笔“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他们面面相觑,眼睛瞪得滚圆,似乎在向身边伙伴求证自己是否听错了。办公室中,判卷子、写教案、批改作业以及闲聊的老师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纷纷抬起头,眼神中满是惊愕。有的老师轻轻放下笔,微微侧头,与身旁同事交换着疑惑的眼神,仿佛在询问这突如其来的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的老师不自觉地将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更清楚地听到广播里的每一个字。数学组的陈芝老师霍然起身,好像要去阻止什么,可思索片刻后,又颓然坐下。语文组的李文琛老师缓缓放下手中的教材,摘下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