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午的堂课一过,便有不少人在校场踢球,这叫“蹴鞠”,正是现下京师最时兴的活动!
最开始带头踢球的是学堂里的武生,大部分武生没什么家世背景,都是些出身小官小吏,也有布衣的,和文官的少年们素不相交,彼此也瞧不上。
但只一人除外,短短半月,在人堆里混了个八成的熟稔,这也是哥哥,那也是弟弟的,成了十足的领头羊。一传十十传百,竟也传到文生里,风云程度一时和沈复不相上下。
一墙之隔的钱塘高楼上总有慕名而来聚集笑谈的女人——那落日的余晖下一手抱着蹴鞠奔跑的少年,笑看过来不知迷煞多少少女少妇!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朱清这里!!!”
怀风揉了揉耳朵,向他看去——少年身材比例极佳,宽肩窄腰、手长脚长,奔跑时笑容显得轻松惬意;深眸高目、神采奕奕,转眼间像是一片流动的日光,好似笑不笑,他都是愉快的。
林承书几人不知在那儿商量些什么——
“你们人不够啊!”
“不够就不能踢吗!”
“林公子,这是蹴鞠!不会踢就不要勉强嘛……”
“谁说本公子不会!”
“蹴鞠最少也要八个人,且不说会不会踢,您先把人凑齐了!”
那林承言先把正下学的薛富贵、怀风、及娣几人喝住,作为备胎。转头去那讲堂喊来沈复等人,原有苏舜熙和王瞩两个更好的,奈何苏舜熙为人清高,不屑与这些世家子弟拉帮结派,也甚少与同姓子弟的怀风主动打交道,人缘不算好,林承书等人也明目张胆的排挤他;
王瞩倒没那么愣,却也是个“拎不清”的,他的父亲王石在朝堂上屡次与旧党意见相左,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是一日两日,偏偏这对父子和没事人一样。王瞩对那些流言蜚语,从来都是一板一眼、据理力争,让那些好事者好生没趣,便也对他视若无睹了。
这头,怀风多看了朱清几眼,少年大大方方走过来打招呼,道:“这位‘妹妹’好像在哪里见过?”
怀风恨道:“朱清——!”
“你记得我的名字嘛~”
“你怎么会在这儿——还有那天从林承书腿上过的人是不是你?!”
朱清歪头,眨了眨眼睛,纳闷道:“你还真是‘十万个怎么回事’啊!”
“你快说呀!”
“好吧——”朱清耸了耸肩膀,道:“不错,就是我!”
“上学堂第一日得罪——”怀风左右瞧瞧,小声道:“林承书!你知道他是谁嘛!!”
朱清表情不变,浅笑着听她絮絮叨叨——
“不过——那日幸亏有你,不然我麻烦就大了!可是,你们今天怎么一起踢球呢?”
少年咧了咧嘴,假装无奈道:“可不就是为了那日的事情……”
“你们这是要——决一死战?!”
对方听完哈哈大笑,张开手臂掌着后脑勺,仰天长叹道:“你说谁会赢呢?”
“这——想来是你!”
“哦?怎么说……”
怀风认真思索一番,道:“我……”再转头去看几步外羸弱的及娣、吃零嘴打嗝的薛富贵,肯定道:“这里起码有四个人不会踢球!”
朱清却摇头笑道:“这可不一定,听说有一个人所在的球队是京师内最好的……”
怀风疑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沈复正带人来到校场。与人交谈中,正淡然注视此处,四目相对——
他换了身衣裳,晴空色的外衫,内衬是一层不染的白色,手脚的束口收紧,腰间绑着一条束巾,一改往日翩翩君子的模样。
“咳——那输了怎么办?”
朱清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叹道:“大约任凭林公子处置了。。”
“这!这可怎么办——”
正暗自为难,他却笑着探身向前,道:“若有人帮我,说不定能赢~”
见对方目光灼灼有所指地望向自己——此人是谁也就不难理解了。。
“朱狗!人齐了!”
闻言望去,林承书已经带着剩下的人从学堂赶过来,扬眉挑衅。一合计,林小公子竟喊来十二人,比起原先八人,足足多了四个。他早有应对之法,正欲开口让怀风四人滚蛋。
朱清却道:“我让替补上场。”
林承书却犹豫不决,队内有沈复等三分之一优秀队员,三分之一勉强算是会踢,剩下三分之一不是女人就是胖子呆子,如若让他们上场,胜率可大大降低了!
“莫不是林公子怕输了?”
林承书咬牙,道:“本公子会怕输?!”
“好!那就这么定了!”
两队故而左右分开,商量对策。毫无疑问,沈复、林承书等是作为文生队伍里的主力进球得分,有人负责抢球传球,直到快散开,怀风几人在纳凉——
“我们呢?!”
林承书嘲讽道:“你们?你算哪根——”
“怀风身手不错,不如在中间传球。”沈复走到人群中间,面向怀风、及娣、薛富贵问道:“你们知道蹴鞠的规则吗?”
几人摇头,他便开口解释道:“现在场内是双球门,他们左侧,我们是右侧,左侧球队先开球,所以待会他们会先拿到球。看到网内了吗——那是球眼,也是得分点!由球头手开球,射入对方的球门得分。也就是说,我和承书会负责开球和射门,其余人则找准机会抢球,然后传球给我们。”
“你们先前没接触过蹴鞠,这次就记住规则,尽量不犯规。”
沈复说得通俗易懂,没有一点作为好球手的优越感,队伍里会踢的和不会踢的默默听着。
这时,有人吹响了哨子,准备集合比赛了——
朱清率先开球,单刀直入对方的球门,他个子虽高,速度却很快,林承书在后头紧追着不放,却没有机会抢球。沈复见状从一侧拦截,他却将球一偏,贴着地传给右手边的球员,像是不打算和沈复直接对抗。
此时,怀风守着中场的位置,转眼间朱清便奔跑着过来——她再去看那球,带球的人早已掠过她,把球传了过来,还不知如何是好,她已扑身向前拿到球。
瞬间,她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起身便要拿着球跑。林承书却远远地骂道:“白痴!!!”
“谢谢啦!”
朱清伸手拿过球,笑着眨了眨右眼。林承书赶到,边喘着粗气边骂道:“你白痴啊!蹴鞠是踢的!”
“啊?!!”
“你看见有谁用手‘踢球’吗?!”
“我——我忘了!”
林承书假笑一声,贴在怀风身边站着的的及娣,忽然开口道:
“犯规总比丢分好吧……”
她说得不错,那球只要越过怀风到朱清脚下,球门咫尺之间,不得分是不可能的。但这话显然打了林小公子的脸,他的脸色顿时青黄不接,立马出口伤人道:
“哈!李及娣啊……”
“听说你在家和下人一样干活啊?和李知府说话连头都不敢抬!”
“——怎么一出李府大门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李及娣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揭自己的伤疤,只觉四周的眼神像火把一样打了过来,要将她看清……
在被热泪浸湿眼眶以前,她转身跑开了……
林承书还要再说些什么,沈复已开口平息道:
“虽然犯规了,怀风的反应却很快——各回各位吧……”
纪家桥上,前方的身影慢慢停下。怀风在三两步之后,那件女学服在款式上与男子别无二致,只因她身量娇小,学服也是整个学堂里最小的。此时,及娣一口气跑出了三里路,饶是怀风也有些吃力。
怀风先开口道歉,但她没有回头,语露冷意道:“不是你的错。”
“……可也不是你的错,你是为了我……”
她却轻笑,道:“就算不为你,他们一样会这样对我……”
“为为什么……是因为他说的——”
怀风急急地绕过前来,脑子浆糊一样,道:“林承书太过分!我明儿——先找他理论!”
她摇了摇头,目光有些怔愣,过了好久才自言自语道:“说到底,不关你的事,也不关林公子的事……是我忽然觉得,一切都太难了……”
“及娣,你告诉我——我帮你!”
她还欲开口,及娣淡淡笑道:“那你告诉我一个秘密。”
“哪有这样的!”
“这也是我的秘密”
“好及娣——”
“罢,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她看怀风两只杏眼睁得又圆又亮,假意思索一会儿,才问道:“那你且告诉我——为何苏相会收养你?”
怀风不做多想,一一告知:
她出生在泉港的一座小城,名曰刺桐城。南方荒山连绵,能耕种的土地不多,因而绝大多数都是渔民,以打捞鱼虾或出海养活一家老小。她的亲生父亲是一土生土长的渔民,北宋沦陷后,大批贵族和流民南下。怀风的母亲被救后,嫁给了她的父亲,后来有了她,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父亲在一次海难后不知所踪,母亲一年后病逝。她孤苦无依之际,遇到一少年游侠,他以钱银置换食宿;离别之际,便将怀风托付给自己的忘年交——苏老。
怀风说完,两人已一左一右坐在石栏上,脚下的河水无声地流动,天色渐暗。
此时的及娣像是忘却了什么,脸上浮现活泼之色,好像她接下来要讲的是一场美梦……
她清了清嗓,声音宁静温和:
“——从前,有个宫女喜欢上一个在战场上风光无两的将军,她喜欢躲在宫门角落看着对方从长长的宫墙走过,他不偏不倚,就走在正中央,就像一棵笔直的绿杉一样。穿上官袍的他,一点儿也像传言中那么冷酷。
他的理想是精忠报国、保卫边疆,而她最初的理想,是能够嫁给他。但他早已有结发妻子,而且非常恩爱。有一天,她闪避不及,被人撞个正着,将军并未发觉什么。只是要她帮忙找来笔墨,写下两句话递出去。
再一次见他,是在官家举办的宫宴上。他还记那个帮他写字递条子的宫女,告诉她这样好的字在官员里也是少见,做一名小小的宫女可惜了。
于是,她参加大内组织的考试。她满心期待拔得头筹,一步步成为一个合格的女官,甚至是官家最好的副手……她想成为宋朝第一女官,就像他一样,第一武将。
不幸的是,当她真的成为‘第一女官’,‘第一武将’却因冤被杀——
至此,她报病回家,在家人的安排下匆匆嫁给一个京师内的四品官员。
她的丈夫和她的父亲一样对她很冷淡,但是她却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还是没有‘父亲’。
一切就像梦一样重蹈覆辙。”
一切就像梦一样重蹈覆辙——
最后一句话,轻得仿若未闻。及娣等来往的人走过,才道:“我娘在很多年前自刎而亡,爹更加厌恶我。如果不是他的宝贝儿子染下疟疾,落下残疾,他也不会让我读书。”
怀风以为学堂内都是父母捧在心尖上的人,他们家世不一般、穿的吃的用的都是自己没有过的,不晓得还有这般曲折离奇的缘由,一时怔愣着,心中感慨……
及娣靠近怀风耳边,悄悄道:“所以,我要成为——”
“第一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