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台在查干巴林南边,是个不大的城市,火车一晚上就到了。这趟霍展旗舍命陪君子,不得不关店一周,他时刻敲打我,说自己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作为回报,住宿费、伙食费我全包。下了火车我们直奔宾馆,刚安顿好,忽然一个陌生本地号码打来电话,接起来,是一个操着浓重东北口音的男人。
“请问是卓兰吗?”
“您哪位?”
“你好啊,我是那个……周小姐请的保镖,保护你安全的。”
周小姐?还保镖?我可不认识谁姓周。可他居然能叫出我的小名,难道是霍展旗搞的鬼?
他正在隔壁睡觉,不方便审问,我冷冰冰地对“保镖”说:“不好意思,我不认识什么周小姐,你找错人了。”
“哎等会!”他让我不要着急挂,“周姐说,说个暗号你就明白了。”
他说了一串数字。那是叶丹青手机的密码,也是她妈妈的生日,我想起来她妈妈姓周,叫周丹。
原来是她。为了不暴露我们的身份她索性全用了化名。
我和他约了个时间在宾馆附近的肯德基见面。我问叶丹青,你找了保镖怎么不告诉我,搞得我以为刚下火车就暴露了。她过了四十多分钟才回信,说忙工作忘记了。
工作工作,就知道工作!
霍展旗一觉睡到下午四点,天快黑了。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我隔着墙都听到了铃声,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敲了几次门也无功而返。眼见快到约好的时间,他的鼾声终于在门外小孩的尖叫中落下帷幕。
四点半,我和霍展旗坐在肯德基靠窗的位置,过了一会,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短款羽绒服走了进来,跟我和霍展旗对过眼神后,坚定地朝我们走来。
“你们好。”他对我伸出一只冻得皮肤紧缩的大手。
我慎之又慎地伸手碰了碰他:“你好。”
他自称姓于,让我们叫他于哥,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用他的话说,在松台蒙着眼睛都能开车。
“周姐有没有告诉你,我们来干什么?”我问。
“告诉了,”于哥很开朗,“说你们是什么报纸的记者,来这边找素材。我懂,就是找点家长理短啦、奇人异事啦,越狗血越好,是不?”
“是。”我干笑。叶丹青连身份都帮我们编好了,还跟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没事,想知道啥包我身上,咱对这都老熟了。”
我和霍展旗互相看了一眼,我说:“其实我们是想做一期企业家专刊,但我们是地方小报,不可能亲自采访,没有那个经费,只能到企业家生活过的城市找点素材……”
话还没说完,于哥就大笑起来:“古峰是吧!我懂!老多人来这就为挖他点事。唉呀,我们这的报纸啊广播啊就可着他薅,他的事迹我也就听过一百来遍吧。”
接下来的一小时,于哥像说书一样给我和霍展旗滔滔不绝地讲起,古峰是如何从一个街头小混混变成大富豪的。
“他以前就个混混头子,天天带刀带棍在街上走,看谁不顺眼就揍,看谁有钱就抢。别人为了不遇着他,出门前都要打听他在哪。”
“那帮人下手老狠了,有一次都把人打残了。警察把他们逮了,人在警局里还挺牛逼,跟警察干起来了,后来关了一阵又给放了。还那样,天天没事找事,烦死他们了都。
“谁知道就这种人居然能赚大钱,还他妈首富。唉呀,气得人牙痒痒。不过也对,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人家有胆咱没有,不怨人有钱。”
“他富了也没说建设一下家乡?”霍展旗插嘴。
于哥伸伸脖子,轻蔑地哼了一声:“他能有那觉悟?”
于哥把古峰大批特批,但到底还是年轻,很多当年的事他都是从长辈那里听来的,具体的他并不知道,也从没听说过王芙蓉。
为了弄清楚这些事,他开车带我们去了古峰以前住过的地方。那片旧厂房在86年古峰回来接受专访后就拆了,九十年代在原址上盖了新的居民楼,住着很多回迁户,当年都是古峰的老邻居。
老小区可随意出入,赶上下班时间,街上人来人往,我们在门口站了半天,可能天气太冷了,没看到一个上年纪的人。
于哥建议我去旁边的面馆,开面馆的是个老头,看着怎么也有六七十了,说不定知道一些当年的事。
不过现在面馆正是生意火爆的时候,顾客和外卖员络绎不绝,我们只好先在周围吃了顿烧烤,等到人快走光了才进去。
面馆很小,只有五张桌子,厨房里一个老头和一个阿姨在洗碗。我装成记者的样子,向他们说明来意后,问那个老头愿不愿意接受我们的采访。
他哈哈笑着说没问题,又问可不可以在报纸上宣传他的面馆,我自然一口答应,心中深感说谎不易。
打烊后,老头坐下来抽了根烟,问我们想了解点啥。
“请问您认识古峰吗?”
“嚇,古大狗。”他嗤笑。于哥也跟着笑。
“这是他的外号吗?”我问。
“狗屁,那就是他大名!古峰是后来发达了找算命的改的,那时候他还是个混混,天天摇哪乱走,人家都叫他狗哥……”
这个称呼让我皱起眉。
“……有不要脸的还叫他狗爷,给狗当孙子,比狗还不如。”老头啐了一口。
我挠挠太阳穴,问:“您和他是朋友吗?”
“算不上算不上,我们哪能高攀。”老头嘴上阴阳怪气,脸上却露出自嘲一笑,“我和他就是那个啥的时候一起干过点事,你们也懂,那个年代嘛。那前也小,啥都不懂。”
老头接着说:“但是古大狗下手也忒狠了,他邻居有一个老师,教历史的,他拿绳子把人绑了拖出家门用车链子打,打得啧啧啧一脑袋血。”
“而且他连自己人都打,谁不听他的他就打谁。我一看这人太他妈的黑心了,老早我就跑了,不跟他一伙,省得哪天拿我开刀。”
老头现在说起这事还气得摇头,我忙扣题:“那时候他结婚了吗?”
“结婚?”老头望着天花板,“应该结了吧,我也不知道,跟他不熟。你去问老鲁头。”
“谁是老鲁头?”
“就那个爱在街上下象棋的,天天端个水缸说他孙女给他寄的铁观音。我呸!什么铁观音,就是小商店最便宜的茶,给我店里泡茶水我都嫌弃。”老头冲着门大喊,“他吹自己跟古大狗关系铁,逢年过节人家还给他发短信。我呸!人家看得上他?给自己脸上贴金!”
看他越骂越来劲,我害怕他这一跑题就没完没了,便赶紧询问了老鲁头的长相,和经常出没的地方,就拉着霍展旗和于哥告辞了。
“小姑娘记得给我宣传面馆!”老头冲我们的背影叫道,“记住叫老张面馆!”
“好嘞!”才怪!
第二天下午,我们到老张面馆不远的街上找老鲁头。天气太冷,街上没法下棋,老张说那些老头老太都跑到新小区的一楼车库了。
我们按他指的路,很快找到了那个小区,有一间车库被改造成了门市房,里面烟雾缭绕如同仙境,一帮人围在棋盘四周吵吵嚷嚷。
三人推开门,冷空气灌进去吹开了烟雾,屋里人抱了膀子一阵哆嗦,叫我们赶紧关门。
暖气很热,那些老头脱得只剩秋衣,灰的、黑的、白的,其中有一件扎眼的红色,正是老鲁头。
他很好辨认,老张原话是:长得像土豆成精。老鲁头很敦实,但最像土豆的地方是他的脑袋,让人想到《老夫子》漫画里的大番薯。
我被烟呛得直咳,心想这下未来三天羽绒服上会有挥之不去的烟味了。屋里确实很热,我们穿着毛衣浑身冒汗。
没人对我们好奇,棋局胶着,红方还差几步要会被将军,但他有一息尚存,只要不走错,还有翻盘的机会。
红方就是红色秋衣的老鲁头,他抬手在缀满灰白碴的光头上摸了一摸,随即动了一步棋。
“欸!”我不禁脱口叫道。
“干什么?”老鲁头不满地看我一眼,像我坏了他的棋局一样。
“你走错了。”我说。
他嘲弄地白我一眼,接着走了一步更臭的棋。败局已定,对面笑吟吟地将了他的军,观战者发出嘘声。
“老鲁头你个臭棋篓。连人小姑娘都看出来了,你看不出来!”
老鲁头不理他们,看着棋盘暗暗思索。过了一会,他突然叫我:“你刚说我走错了,为啥?”
“你不应该走兵,应该走马,马跳过去,他一定会用士来吃你,你的炮要右挪到他将的对面……”
我天花乱坠说了一通,老鲁头哑口无言,神秘莫测地看了我一会,叫我:“丫头来来来,你跟我下几盘。”
他把对面那人轰走,让我坐下。我想着正好借此机会跟他攀上交情,方便套话,便一口气陪他下了六七盘。
初高中时用傻瓜手机,别的没有,只有俄罗斯方块和象棋。我无聊天天玩,后来还专门去网吧玩残局,自认下棋水平不错。
我和老鲁头赢面三七开,我七他三,他玩得挺高兴,待所有人都回家吃饭了,还拉着我再下一局。
“您不回家吃饭吗?”我问。
“我就住这。”他说。
我这才看到墙上有他和孩子的合影。我收起棋子,说:“老……鲁爷爷,其实我们今天来是有事想问你。”
老鲁头警觉地抬起头:“你们不会是物业的吧?我这不是违规改建,哪违规了?你说哪违规了?车库是我儿子买的,他就住702……”
“我们不是物业的。”我打断他,“我们是记者,想找您了解一点古峰的事。”
“狗哥?”他诧异。
我忍住对这个称呼的不适,硬着头皮说:“我们要做一期企业家专栏,这不来找点素材吗,听说您当初跟古峰先生关系很好,想从您这得到点独家消息。”
说起古峰,老鲁头可来了精神。他给那只大茶缸里添了热水,又给我倒了一杯,说:“那你可问对人了,我当年跟狗哥关系老好了!”
霍展旗和于哥本来坐在沙发上快睡着了,这下被老鲁头兴奋的声音吵醒,过来站在我身边。
“他现在过年还会给我发短信呢,前几年还管我借了两万块钱,说到时候还我五万。虽然一直没还吧,但他那么有钱,指定不能赖账。”
“老人家,你都说了他那么有钱,咋可能管你借钱啊?你这是被人骗了!”于哥痛心疾首。
老鲁头不信:“骗什么骗?有钱人也有有钱人的难处。我当初可比他牛多了,知道不?他当时穷得叮当响,天天管我爸借钱。唉,现在的小孩真没情意……”
我问:“您什么时候认识古峰的呀?”
“老早了,六……六三年?我两家有交情,所以他对我还挺好的。”
“那会他结婚了吗?”
“结了啊,跟那个王芙蓉。”
我心中一颤,终于听到了这个名字。
“他俩还有个孩子,叫红霞。有段时间他俩上外地去了,回来的时候抱着个白胖白胖的小姑娘,老招人稀罕了。就是那孩子脖子上有道疤,王芙蓉说是不小心弄的,你说他们这当父母的也太疏忽了,那孩子不得一辈子留疤啊。”
红霞?应该就是琪琪格,她脖子上的确有一条被钉子划出的疤痕。
“结果他俩在一起没过几年,狗哥就说王芙蓉搞破鞋,给王芙蓉批得名声都臭了,没脸在松台待了,跑了。”
“跑哪去了?”
“那我不知道。估计也没跑太远,狗哥不给她钱,她买车票的钱还是找人借的。红霞那孩子命太苦了,她妈跑了没带她,她爹也不管她,大冬天的棉裤都尿湿了,也没人给换,就那么在街上走,都冻成冰了,给她冷得哇哇哭。
“狗哥后来又跟那个文艺兵徐丽红结婚了,她长得好看呐,那不之前还上电视了吗?她跟狗哥又生了俩孩子,更没人管红霞了。红霞长大了还得天天给弟弟妹妹做饭,狗哥都不让她上学,徐丽红还天天打骂,我们看着都心疼”
我听着心酸,问道:“红霞后来怎么样了?”
“诶呀,跟着狗哥去南方做生意了吧。就算再差,也比我们风光多了。”
如果老鲁头知道他口中的红霞现在疯疯癫癫住在疗养院,或许就该收回这句话了。
“古峰做生意的本钱是哪来的?你不是说他没钱吗?”
“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