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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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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发出“咯咯”的声响,车身震动,缓缓向后退去。

漫天的沙尘在漆黑的夜空飞舞。

许岌向后退开一步,终端亮起,他拨打了紧急救援电话。

车头已经从那片废墟里拔出。

许岌不知道他的目光该看向哪里。

从那些裸露的钢筋,到断面粗砺的砖墙,再到那些五颜六色沾满灰尘的果汁液体。

会不会下一秒,就看到血肉模糊的尸块?看到捅破皮肤的白骨,看到流了一地的脑浆。

或者……看到那张被尘土掩住的惨白面容。

耳边传来接线员的呼应:“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什么都没看到。

最最害怕的一幕,没有出现在眼前。

没有。

他不在这里。

许岌按住终端,简要说明情况,对面说马上到达事故现场。

他挂断电话。

司机下了车,站在车门旁边,抖得不成样子,声音显出一种非人的怪异:“刚才,刚才这里面没有人吧?没有人对吧?”

老板上前扯住他破口大骂。

街边传来其他人报警的通话声,越来越多的人围上前,议论纷纷。

眼前的画面像手持摄像机拍摄的一样晃动,荒诞梦境似的影影绰绰。

他听不见那些人说话的声音,也看不见他们的神情。他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就像田垄间站立的稻草人。

那个人呢,他穿了什么衣服,是什么颜色?

想不起来了。

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许岌推开人墙,从人群中劈开一条路,跌跌撞撞地闯到外面。

脚底湿滑,他差点向前摔去。

他拈起脚。是刚才摔碎的玻璃杯。冰块还没融化,橙色的液体在地上慢慢流去,蔓延,顺着马路牙子淌到柏油路面。

他的身体,手指都没有颤抖。

胸腔里,皮肉下面埋着的心脏却在抖,和供血的管道断开连接,七扭八歪地落在其他脏器上面,气息奄奄地抖。

许岌回身。

穿着蓝色风衣的人正站在路灯下,炽亮的光白纱一般落下,笼住他。

许岌能看到那一丝一缕的碎发,扎不起来的碎发,在灯下在风中蜿蜒着飘着。

他还在笑。不明所以的笑。

周遭的所有事情都和他无关,遗世独立的笑。

好看,太好看了。好看得许岌后槽牙都快要咬碎,口腔内部似乎发出些微奇怪的声响。

许岌一步一步走近。

“你刚才去哪里了?”

他伸手抓住他的衣领,说出口的每一个音节都打颤。

我差点以为。

差点以为你死了。

他被许岌揪扯的动作带得往前趔趄小半步,神色畏畏怯怯,那笑凝固在唇角,化出几分讨好的意味。

“许岌……”他伸手扶住许岌的肩勉强维持平衡,稠密纤长的眼睫温顺地垂下,盖住那双幽深的眸,声音很轻,“怎么了?”

许岌心底那股莫名其妙的气忽然一泄。他向后退去,挥开江凛时的手。

红蓝闪烁的警灯伴随着刺耳的警笛声呼啸而过。

他没事,他好好地站在这里。

就在自己面前。

许岌的手在抖,肩膀在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他意识到身体现在才真正开始对刚才的事故作出反应。

他往后转身,冲到最近的一个回收垃圾箱,翻开箱盖,哕出先前灌进胃里的饮料。

那些果茶还存在胃袋里,吐出来的汁水还是喝下去的颜色。

但,还是挺恶心的。

他之前在电视上看到别人过度悲伤而呕吐,没想到现在这样也会。

他从外套里掏出纸巾,擦干净脸。盯着黑洞洞的垃圾箱看了三秒,接着捂住嘴,将重新涌上的酸涩感强行压回食道,走到对面的便利店,买了矿泉水。

还有一个大号垃圾袋。

漱完口,收拾了碎了一地的玻璃渣,换好垃圾袋,许岌在街边行道树下面的长木椅坐定。

不远处的事故现场拉起了好几圈警戒线,救护车停在外围“滴滴滴”地鸣叫。

似乎无人伤亡。唯一受伤的可能是果茶店老板的心。

他将脸埋入掌心,深深地、慢慢地呼吸。

木椅发出一声吱呀的响动,有谁在旁边的空位坐下。

“许岌……”那个人的声音轻而柔,气息似有若无吹在耳畔,“你怎么了?”

许岌从掌心的庇护中抬起头,直起腰,靠在椅背,才转过脸看着江凛时。他面上无波无澜:“没事,回去了。”

剩下五分钟的路程,许岌却觉得驶了很久。

每一个红绿灯都没有赶上,远远地看到是绿灯,快到时就开始跳动倒数。

许岌盯着前面的斑马线。

附近有小学,斑马线画成红黄蓝相间的可爱颜色。

红色有10行,黄色11行,蓝色10行。

他正在强迫,正在央求脑袋里那些杂乱无章乱七八糟的想法,能够滚出去。

他放弃了。

指节下意识轻轻敲起方向盘,声音不大,刚敲两下,就吵得他脑壳发疼。

不敲了。

瞥一眼旁边的江凛时,他头微低着,眼睫垂着,整个人沉在阴影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岌收回视线。

事故发生的那时,他似乎过于激动了。

他又想了一下。

其实也还好。

换成其他许岌认识的人,他也会是这种反应。

不是因为那个人,是江凛时。

一年前,他还希望江凛时能从这个世界消失。

绿灯亮起。

回到家,许岌沙发都没沾,先冲了凉,洗了两遍头发。

洗完没觉得冷静,风一吹,反而感觉脑壳凉飕飕的。

他将毛巾盖在头上,走到客厅冲着沙发的方向催促。

“你也快去洗澡。”

江凛时听话地应答,起身。

许岌往房间柔软的床铺上倒去,整张脸陷进软和的棉花中。

耳边传来洗手间的门合上的声响。然后是淅淅沥沥的喷淋水声。

他能想象出,散开的热气在门上凝成一团白雾。也能想象,那些飘乎的热量覆上他的脊背。

他闭上眼。

再次睁眼,是被神经深处的头痛所唤醒。

头发还没有干透,湿漉漉的,他方才忘记吹干。

不是“方才”。

十点零三分。他睡了两个小时。

头痛欲裂。那些疼痛很小,很大。头骨像被大象的脚掌踩反复碾过,像被无数的红火蚁不断啃咬。

离开那里之后,他的头痛频率越来越低,他快忘记还有这样一种病缠绕着自己,如同一个发灰褪色的噩梦。

和头痛一起回来的,还有他迄今为止出逃在外的理智。

这段时间他究竟在做什么。

为什么会救下那个人,把他带回家。

那个人叫江凛时。是第三区曾经的领袖,是曾经让他生不如死的人,不是路边某个叫张三的路人。

很钝,很胀,很清醒的痛。

痛到目眩。

许岌从床上支起身体,在床沿停留片刻,以此缓回神智。

毫无作用。

他扶着墙走到外面。

连同那瓶容量5毫升,封存着2毫升的浅蓝色溶液。

客厅的灯仍然亮着。江凛时正窝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许岌从药箱里取出注射器。他买的是玻璃的,在灯下透明发亮。

他靠在墙面,从药剂瓶里抽出药液,然后一抛,将空空如也的瓶子扔进垃圾桶。

他绕过茶几,走到沙发边上。

江凛时仍然在睡。他的头发是一种类似淡金的色泽,很有质感,那个造型师很有眼光。

许岌垂眸看了一会,俯身拉起他的手臂。好像除了上次,这是从前至今,第二次给他注射针剂。

但是在庄园的时候,他给许岌注射过多少次,许岌已经记不清了。

消毒。

冰凉的针头沿静脉方向刺入泛白的皮肤。

他忽然醒了。

许岌描述不出那是什么眼神,慌乱的,惊惧的,不解的。

难过的。

许岌只瞥了一眼又将目光聚焦在针头,拇指按着按压杆,将药液注入那层薄薄的皮肤。

“咣当——”

注射器从许岌的手中脱出,直接被甩飞出去,越过茶几,摔在地上。

玻璃针管四分五裂。

许岌的视线落在阳台推拉门上。

那上面溅出几滴零星的淡蓝。

针剂明明才那么点儿,被奋力一掷也能飞溅到那么远的地方。

许岌缓缓回首。

面前的人已经泪流不止,满脸的水痕。

“我不要。”

他的泪一股一股地淌。

手臂上的穿刺点冒出一颗一颗的血珠。

如同之前他数次扼住他的喉管,许岌也用力压制着他,掐住他的颈项,有些失控地怒吼。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也没有给你选择的权利!”

眼泪滚淌而下,顺着颊,沿着下颌,汇成浅薄的溪流,浸湿许岌枯瘠的指节。

许岌松开手。

江凛时蜷起身体,捂住胸口,像垂死的老者一样吃力地喘,脸上现出缺氧的,毫无血色的白。

这幅场景似曾相识。

许岌遽然起身,向后退去。

他明明极其厌恶江凛时从前疾言厉色,恣意跋扈的模样,现在却和他没什么分别。

“对不起……对不起。”

江凛时微喘着,小心翼翼地掀起眼觑许岌的脸色,整张脸哭得泛红,压着不稳的气息,一字一句地道歉。

“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故意的……”

“我害怕,很害怕。”

苍白的脖颈上暗红的指印无比刺眼,深深地刻在颈项,陷入近乎透明的皮肤,下一秒就会融进底下的血管。

许岌迟缓地半跪在沙发前面,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棉签,牵出江凛时的手,帮他止血。

我没有生气。我不应该,生气。

“对不起。”许岌出口的声音发哑。

许岌捏住他的指节,握在掌心。那上面沾满透明的泪,潮湿,生黏。

修长的,几乎毫无褶皱的指节在许岌温热的掌中发颤。

“你不喜欢我吗?”

颤抖的,沙哑的,虚飘的。

许岌低头,轻轻吻在江凛时的指背。眼泪的味道和他想象中的别无二致。

湿咸的,发苦的,沉涩的。

自暴自弃,万念俱灰。许岌轻声回应。

“喜欢。”

身后传来玻璃渣被踩碎,一点一点碾成粉末的声音。

还有一句冰冷到极点的话语。

“你就是这么照顾他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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