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多夏追着那孩子跑到山棱崖端,俯身一看,堆积在山谷的尸骸似活了一般如波涛临岸向他所在的位置翻涌而来。回荡在山谷的吟唱声还在继续,那些尸骸随着曲调节律波动起伏。那一瞬间恐惧激增冲破临界值,曲多夏的呼吸甚至都停止了,多年修行让他的身体处于本能进入龟息防御状态,龟息状态下的躯体与一旁的山石无异,山谷里的尸骸停止翻涌。待曲多夏平静之后方才看清,涌动在山谷里的并非尸骸,而是从残尸断骨中剥离出来的青蓝色荧光颗粒。
随着孩子的呼叫声渐高渐急,曲多夏看到一个青蓝色的旋涡迅速形成。更多的颗粒从四面八方朝旋涡汇集,如泉眼似井喷一样爆发出令人惊骇的力量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孩子推至半空,那膨胀中的蓝色球体与那晚的盈月重叠,青蓝入黑紫的色调覆盖整片山谷,是一条蜿蜒幽深直通幽冥的尸骸之路。
曲多夏不敢也没有能力去救那个孩子,在他打算退出的时候,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又叫他僵立原地。在距离青蓝色光球不远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抹暗红色的人形光影,那道光影叫曲多夏更加迈不动脚步。山民崇拜地母,相信让他们在高寒之地延续至今的力量源自地母赐予。而地母在山地人心中的颜色是如大地深邃而沉稳的黑色。黑色,也是山民服饰中最常出现的颜色。过去山族大祭司所穿的衣袍也都是纯黑色,红色代表鲜血,鲜血是献祭给神明的能量奉养,虽然也是一种力量,却预示着死亡。
时任大祭司在私底下非常喜欢穿红衣,少年曲多夏虽还未成为其亲传弟子,却因其慧根灵俊被她安排近前伺候。故而,他曾窥见过大祭司的红衣装扮,有种能叫人忽略其年龄的艳魅,极具吸引力却并不能让曲多夏认同,在他看来步入老龄态的大祭司更适合地母黑。
大祭司唱着远古咒文,从发音上听与山地语相似,可一句又一句贯通在一起的连音却叫曲多夏一个字也听不懂。曲多夏知道这是成为大祭司亲传弟子才能学习到的能与神通的密语。
那些青蓝色的颗粒就像是被祖神遗弃人间的宠灵,蹲在幽暗角落一味忏悔思过祈祷主人的重新召唤。黑暗中的吟唱如幽冥鬼语瘆人心魄,然而那并不是为捕获凡子恐惧的魔音,是开启青蓝颗粒们重生之旅的恩典,亦或是重置神权时代的秘钥。
取代明月的青蓝膨胀到极致,鲜红色的雪雾从内向外扩散开,是凡子向神明敬献的礼赞。青蓝色的颗粒在经过鲜血洗礼之后不再晦暗,月华之光的加持下呈现出暧昧的品红色,大祭司将这些变了色调的颗粒收入囊中,暗红色的衣袍随之膨胀在无风的山谷上空,竟然有些欲与盈月争华的气势。然而随着颗粒消散,寥落残肢,零星血肉坠落谷底。
那个孩子用死亡新生了上古能量,这一幕让曲多夏想到陈夫子的话,迎接新生的代价或许就是生命本身。悬于半空的大祭司展袖舒颜,斗篷落下露出来的不是银发而是黑发。曲多夏以为返老还童是大祭司闭关清修的成果,却不料,所谓的天谴劫,罚的是凡子,赏的是神司。
少年曲多夏没有因窥见吞噬异常能量返老还童的窃喜,少年曲多夏只看到原本鲜活的生命成为过渡异常能量的媒介。无风的山谷,血雾消散的速度十分缓慢,鲜红色的雾霭悬浮在空,朝大祭司缓缓移动。大祭司没有躲避而是展袖相迎,鲜红色的颗粒过渡掉她衣袍原本的暗沉,让她整个人又似焕发了生机一般明艳。
龟息中的曲多夏没有余力表达太多感情,他的愤怒,他的悲伤,他的恐惧全因为龟息入定而归为麻木。他不想跟大祭司起冲突,他选择继续成为山石的一部分,等待大祭司离开。
大祭司出现在曲多夏面前,冲他盈盈一笑,伸出玉手仙指邀请他道:“阿夏,你看到了司神的奥秘。本座收你为亲传弟子。你跪下谢恩吧。”
大祭司手指微微一动便让曲多夏脱离龟息。从主动休眠中强制重启的冲击力让曲多夏重重跌坐在地,他大口喘着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感情激荡试图让他看起来镇定一些。可是在大祭司面前,他的伪装丝毫没有迷惑性。曲多夏尝试控制腿脚的颤抖,可惜没用,索性以跪姿面向大祭司叩首道:“竖子无才无能,不敢成为您的亲传弟子。”
大祭司广袖舒展,曲多夏只觉一幕鲜红遮天蔽日。她指着山谷里等待野兽啃食的尸骸说道:“神是不能直视的,除非侍奉神明的神司或敬献给神明的奉养。今晚你看见神,你如果不能与我一起成为神司,那么就只能当成供奉神明的祭品。”
“您…要杀了我?”曲多夏微微哆嗦。
大祭司蹲下身,鲜红色的衣袍围着她铺陈开,是艳阳枝头那朵最繁盛的花。然而此间阴暗如幽冥,山谷尽头传来觅食的兽吼,后半夜气温骤降,天空飘落点点雪花。白色浮游颗粒落在鲜红之上,大祭司顺着曲多夏的目光低下头,嗤笑低语道:“落雪为净。曾经我离神明很近,近到误以为自己也比肩神明。那时候的三界各族群之间泾渭分明,神族把九州当成培养皿设置结界,妖族蛮血不允许与人族相容,只能被结界隔绝在外备受摧残。这让人族认为自己是神选之族,这种天命在我的优越感让他们目空一切甚至胆敢挑衅神明。”她轻扬广袖,扫去袍裾上的浮雪。“后来一个叛逆的半神游荡人间也闲逛妖界,她在下界看到了在上界无法看清的真相。”说罢,她的视线从曲多夏的脸上转移至山谷,如黑洞般深邃的空间似乎将她拉回了久远的过去。
曲多夏忍不住追问:“这位半神看到了怎样的真相?”
大祭司再度嗤笑,回头对他说道:“真相到底是怎样的其实无关紧要。这些曾经的人物和故事都已成为历史。”
曲多夏:“可过去的历史塑造了三界现在的样子。”
大祭司听罢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像是赞许。她继续说道:“在这位半神眼里,苍生无别,不分贵贱。其实在神域贪婪之下,苍生本就无别,都是供养神域的燃料。在这位半神未见识到真相之前,她夸口自嗨说要是魔气袭扰万灵,她当自祭化为甘霖,净化大地,给万物以生机。”大祭司说罢,平和之中透露些许戾气,像是不甘。
曲多夏追问:“这位半神做到了吗?”
大祭司哼了声,无奈地道:“她成功了,漫天雨落熄灭了南域的炙火,挽救了所有南域生灵。”大祭司的脑海里忽而回想起她曾经的怨恨:我要让岩浆如河淌过南域每一寸土地,我要让炙风如翎刮过南域每一个角落,我是朱雀,是统御南方的神明,火焰是我对你们的试炼。她低下头,半分羞愧,半分懊悔:“或许只有双脚落地的那刻,神才知道自己也不过只是万灵之一。”
曲多夏:“那这位半神现在何处?可有后世为其诵经供奉?”
大祭司扑哧笑出了声,她摇摇头:“他们都走了,他们观察三界万万年,已然知晓此间万灵演化过程。这里的万灵对他们来说没有用了,他们走了也撤走了结界,没有隔离的万灵才是最真实的本相。”
曲多夏的眼界没有上升到俯瞰万灵的广度,他脑海里全是与陈夫子的对话。他想要结束山地人牲血祭的习俗,他想要从人的数量与质量上追随无比伟大的帝国以弥补缺失的千年时光,而这一切都要从给去神权化以合理性入手。他问道:“您说曾经的人族挑衅过神明,他们是如何反抗神明的,那些反抗者的结局又是怎样?”
大祭司想起被神明诅咒的萧皇,逃亡凡间重回人族的仙子,还有打入弑神阵永失神格的少尊。她昂了昂头,说道:“论个体,挑衅神明的人族至今没摆脱惩罚。论整体,人族还是九州之主,而神域已经远遁了。”
曲多夏呼了口气,呢喃道:“所以说迎接新生的代价真的是生命本身?”
大祭司哈哈轻笑两声,扬起广袖扫过曲多夏稚嫩的脸庞,说道:“傻小子,说什么胡话了。什么叫迎接新生的代价是生命?如果要靠牺牲生命换取新生,那要新生干什么?延续旧生命不就成了?”
曲多夏看了眼山谷,又望向大祭司,沉默是无用的控诉。
大祭司哈哈笑的更爽朗,她的身体因这个笑而微微后倾,她指着山谷中的尸骸说道:“难道你认为是他们的死亡换取我新生吗?不,曲多夏,这都是我的本事。昔时神域将凡人、妖物无法安全利用的能量定义为魔气,让万灵避而远之,神域却肆意掠取。刚才你也看到了,那个孩子根本承受不起地能之力,他被地能撕碎了,而我知道如何利用这些能量加持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我还是我,跟过去的我在本质上没有区别,这样的我不算新生,你可以说我蜕变了。”大祭司暗地自嘲,汲取地能让肌体再度年轻的她也不叫蜕变,她不过是在延长承受惩罚的时间。
曲多夏沉默,沉默是无声的坚持。
大祭司伸手托起他的脸,迫使他与自己对视,她说道:“你看你,连我都不敢直视。你真的有勇气开启你所谓的大业吗?阿夏,跟着我修行吧,我把毕生本事都教给你。”
曲多夏摇摇头,坦诚道:“我不想这样,如果那些诡异颗粒是大地释放的能量,那么您为什么不能提前预知通知山民远离了?他们的死毫无意义,不是吗?”
大祭司甩开曲多夏,翻了个白眼,说道:“谁能提前预知?曾经神域为监控魔气在九州布置无数个堪舆点,实时监控地能数据。你这个黄口小儿张嘴就来,你知道当初神尊殿下监控此耗费了多少神力吗?”大祭司盯着曲多夏继续说道:“神尊殿下曾评价你们人族弱小却勇敢,无知但好学。要我说,你们人族最大的问题就是寿命短暂,你们俗语说五十不惑,可有多少人能活到五十岁。像虫一样的人生,什么都不懂,却狂妄至极。”
曲多夏沉默,沉默是无奈的认同。
大祭司最后问道:“你当真不愿成为我亲传弟子?你可知成为贡品的下场?”
少年曲多夏在面对生死抉择的时候,表现得异常冷静与慨然。他是吉番与曲多两个古老姓氏的后代,他在年幼时就表现出神通之力,在他选拔司神的占卜中出现了大祭司位的卦象,如果他这样的人成为人牲被肢解放血的话,会不会给那些麻木的山民以反思甚至是反抗神权的契机。他回答道:“尊敬的大祭司,请原谅我这个卑贱竖子,我自知我只是凡人,没有资格觊觎地母之能。”
大祭司闻言长叹一声,说道:“如果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认清自己无法比肩神明的话,是不是会更好过一些…”她失笑摇头,曾经的过往塑造了如今的自己,没有回头路。她站起身,对曲多夏说道:“你这个胆小到看尸骸谷都会腿打颤的小孩子居然有勇气选择死亡。果然我会喜欢你。阿夏,我收你这个弟子,你可以选你想知道的问我,想学的学,只要我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叫我师父。”
曲多夏沉默了,沉默是难以置信的意料之外。
他站起身,直视大祭司说道:“为什么您要这样对我?”
大祭司郑重地回答他道:“如果我在你这个年纪选择直视神明而非仰视神明,那么我一定不会做那么多让我后悔的事。”大祭司望着幽深的山谷,她为了进入神域比肩神明,背叛了她生养她的妖界、出卖了收留她的人间,在她快要魂飞魄散的时候逃遁至此。这些在她看来愚昧、无知、毫无利用价值的山民因为她懂得已然失传的刻画符号而尊她为大祭司。她从未守护过故土与故人,这一次她愿意尝试一下。
曲多夏:“那请师父您教教徒儿,该如何改变山民对祖神的奉养方式。”
大祭司思忖片刻后说道:“他们之所以不放弃血祭是因为血祭是凝聚人心的方式。什么样的土地,开什么样的花。如果你要他们改变奉养祖神的方式,就得塑造一位无需血祭奉养且能带领山民结束倒悬苦难迎来新生的神明。”
曲多夏在心底盘算,觉得好难,问世间哪有这样的神明!他又道:“为什么数千年前我们与中原人一样血祭奉神,他们已经经历过多种社会形态,而我们却还在原地踏步?也是因为野蛮的价值吗?难道我们不能从野蛮走向文明吗?”
大祭司抬袖掩口,曲多夏的问题让她回想到那群喊着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诸神列仙欺瞒三界,无底线、无节制攫取地星能量的过往,她笑声灿若银铃:“文明?!哈哈哈,我的小阿夏你太天真了。什么是文明,如果某个特定行为、语言或观念能代表文明。那么野蛮一定会披着文明的外衣,伪装成文明出现在你的面前,在你放松警惕的时候,张开血盆大口把你嚼得连骨头渣都不剩。阿夏,能让族群延续下去的社会模式和意识形态都属于文明,我们普斯罗火也很文明!可你要是想追随帝国的脚步,想让帝国的繁华富足惠及普斯罗火,就要让山民参与到帝国的历史进程中去。中原文明之所以璀璨是因为他们永远在积淀中蜕变,他们从不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