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的交界点，山是被抹去的图层。

阮歌蜷缩在角落里，呆呆地远处看着漆黑模糊的山体。那是她被抓这十天来唯一能够看到的景色。

上下弦月十多颗星球内战，上弦月17号是最早参战、损失最大的一个，大气系统被污染，营养液储存库被炸，生存取代胜负成为第一要务。

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保障福利慈善机构的基本供应。孤儿院的存货很快见底了，成年人不得不允许一些稍微大点的孩子出门自行寻找生路——找到了是他们自己的生路，找不到，起码可以减小消耗，给剩下的孩子一条生路。

阮歌是十天前被一个大孩子带出来的。她身体瘦弱，有遗传病，据说家里亲属还犯了贪污罪，所以没有人关注她的离开。

后来想想，也许不是没人注意，而是大家默认放弃了她。

她坐上一辆破旧的游艇，穿过已经成为一滩死水的人工湖，湖中央有座小岛，岛上是一排废旧的树屋，许多和阮歌一样大的孤儿脱掉上衣趴着。一个黑耳的狐人走过来：“你确定她有遗传病？真的假的，不是骗人吧？”

带阮歌过来的孩子赶紧摇头：“真的，医疗系统里面有她的就诊记录，真的有遗传病，治不好的那种！”

“那行，”黑耳狐人上下打量着阮歌，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去那边趴着。”

黑耳狐人从墙边的箱子里抓出一把营养胶，像是赏赐一样扔了出去：“这是报酬，她如果把东西送出去，我再给你二倍的量。”

后面的话阮歌听不清了，她不声不响的趴在那里，安静的是一具尸体。树屋里拿着武器巡视的狐人偶尔会踢一脚确认死活，一直到第二天清晨，黑耳狐人走过来，拿着个医疗器械往她腰上比对：“这丫头太瘦了，治疗仪能塞进去吗？”

“你管那么多呢，”另一个狐人不耐烦的说：“就算漏出来了，拿胶带缠两圈不就得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按住女孩瘦弱的身体，注射了一支镇定剂，然后对准右肾的位置一刀划了下去——

“**！”

一旁用着共享视角的云欢岫骂出了声：“这群垃圾在干什么？”

卓琰收回目光：“上内循环治疗仪，看不明白？”

云欢岫被他平淡且正常的回答镇住，皱眉问柯莱特：“治疗仪是这么上的吗？”

柯莱特看了一会儿，倒是迟疑地说道：“目前看来，手法没错。”

“只是看那个女孩的肾脏，似乎还没有到需要内循环治疗仪代替肾功能的地步。”

简单粗暴的“手术”完成了，黑耳狐人朝另一个狐人抬抬下巴：“行了，这一批二十人，应该差不多够用了，天黑之前就让他们出发。运气好的话那边收到货天也没黑。”

云欢岫慢慢回过味来：“他们在用这些孩子运货？运什么，治疗仪吗？”

卓琰目送着20个昏迷不醒，肾脏位置奇异鼓起的孩子被抬上担架，送进医疗涂装的飞艇，慢慢开口：“看见那个黑耳朵的狐人了吗？他是上弦月17号有名的非政府组织的二把手，一把手在星球的另一边，紧急需要一批材料，但是现在全球戒严，关卡检查的特别严，他就想出了个好办法——”

“把材料分开组装进小型治疗仪内，然后找一批在医疗系统内登记过的未成年孤儿，让他们带着治疗仪以复诊的名义前往另外半球。沿途的检查员总不能把仪器从他们身体里面掏出来扫描。”

他的话音回荡在闷热狭小的房间里，满地的鲜血混合着湿土，除了脚印什么也不剩。云欢岫问：“这些孩子运完货之后应该有一条活路吧？”

她带着希冀问。毕竟卓琰的朋友就活到了现在，谁知卓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如果完成运输他们有没有一条活路，因为……”

眼前天旋地转，这是阮歌的回忆走到了另一个节点。

依旧是这个湖中央的树屋，阮歌穿着病号服趴在地板上。腹部的伤口被一脚又一脚重重踩踏，之前为她开刀的狐人愤怒的咆哮着：“是谁告的密？是不是你！说啊！”

“说不说！！”

女孩疼的根本说不出话来，她下意识的想要捂住伤口，十指扒住那只又厚又硬的作战靴边缘，但拼尽全力也不能撼动分毫，只能张着嘴徒劳的喘气。

她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而施暴者越发暴躁，伸手给了她一枪托，血溅得到处都是：“说话！是不是你！”

阮歌拼命摇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咳咳——”

她的求饶没能得来一丝怜悯，数不清的拳脚和电棍落下来。没人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窗外的太阳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直到持枪的男狐人发泄完，这场度日如年的回忆才告一段落。

女孩被拖着脚踝扔进另一个房间，那里面已经有十多个生死不知的孤儿了。单薄的身体堆叠在一起，像是雨天没晒透的红花被。

柯莱特他们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隔壁房间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可能是因为阮歌没有听清，这一段的记忆中只有不绝的“滴答”声，血珠数不尽流不完的往下坠，直至黑耳的狐人走过来，看见房间里面的景象，皱着眉骂道：“你不会下手轻一点吗？都死了该怎么用？”

“一群不知死活的*崽子，死了也活该！”

持枪的男狐人也走过来，不甘示弱的回嘴：“要不是这群*崽子在安检员那里告密，我们的货能被拦？老七会被抓？这群没爹妈的狗崽子还想再医院舒舒服服的待着？我呸！全死了才好！”

“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黑耳不耐烦：“你去看看死了几个，明天晚上再送一次。”

“三个、四个……九个。”

他摸着这群破烂的皮肉，给出了一个数：“死了九个，还得再找九个过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半透明状态在一边窥视记忆的云欢岫等人注意到，这场记忆的主人公，阮歌抬了一下头。

她被血糊住的睫毛抖动着，看见又一批孤儿被骗了过来。其中一个女孩可能是年纪较小，身高只有别人三分之二，但她并不是很害怕，因为她正被一个男孩挡在身后，甚至有多余的心力踮起脚尖，从男孩肩头悄悄观察着未知的一切。

常黎怔住，他感觉自己没有认错人。这个女孩是……瓦尔瓦娜？

应当没有错。仓鼠人的骨架天生比较小，而且长相很小就定型了。也就是说，十来岁的瓦尔瓦娜和长大后至少有八分相像。

既然如此，那挡在她身前的男孩是……

云欢岫看了一眼时间，问柯莱特：“你之前说半个小时就能有结果。但我们在她的回忆里至少待了好几天，难道脑域内外的时间流速不同吗？”

“对，就像刚刚的日升日落一样，脑域主人对时间的感知也会影响到我们这些‘客人’，‘度日如年’在脑域中会有一个真实的体现。”柯莱特说着，有些疑惑：“不过，你们有没有感觉，这个房间的细节被填补了很多？”

几人下意识的左右观察起来。在这句话之前，他们没有想过要去观察房间的背景，“墙”就是“墙”，是隔离污水和树屋之间的界限，而现在，眼前的墙壁纹理突然清晰起来，他们甚至能认出这是什么材质。

一幅画被填补细节不是什么大事。但倘若变化在悄然间，所有人一眨眼，就能不约而同的说出变化后的场景，还说的有理有据，仿佛天生如此，那就很可怕了。

常黎深深地看了一眼柯莱特，终于对豹人族这个隐瞒许久的项目有了几分警惕。

他问云欢岫：“湖面上那个反光点是什么？”

“是个秃头，应该是脚下挂了重物，立着浮在水里，看样子死了有一周了。”云欢岫脱口而出，随后也发觉了不对：“不对，我刚刚看了好几眼，但都下意识的忽略过去，怎么现在突然就知道了？”

阮歌是不知道的，那么他们作为脑域的“参观者”，理论上来说也不会知晓视线之外的一切。柯莱特为他们解惑：“脑域有主客之分，但是客体见过的也会体现出来，显然我们当中有人担任了补充的‘客体’，”

他指指脚下：“‘客体’见到过正在发生的一切。他的回忆和‘主体’的回忆可以无缝衔接，甚至我们接下来看到的有可能就是这个客体的回忆。”

他没说这个客体是谁，但大家心知肚明。云欢岫拍拍卓琰的肩膀，小声安慰：“不想回忆就算了。”

卓琰冲她笑笑，还没说话，柯莱特清清嗓子打断：“这个不由主观意识决定啊，大脑在见到熟悉的场景时，会下意识回想曾经见过的场景，只要他来过这里，发生的一切就会按照脑海中记忆重演。”

云欢岫理解了一下已经很浅显易懂的这番话，“嘶”了一声：“那如果再来几个知情人呢？我们是不是也会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

“……”

柯莱特沉默了一会，窗外的太阳又是几个起落，他才开口：“对，只要你们走出去。”

“我们还能走出去？”云欢岫更震惊了，她微微挑眉，不可思议的开始发散思维：“那要是‘客体’足够多，见识足够广，我们是不是能逛遍整个星球？你别太离谱——”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缓缓扭过头：“要是真的足够多，我们是不是能见到全宇宙这个时间发生的事情？”

所有人后脊攀上一阵凉气。如果是真的，这个“项目”已经不是普通的催眠和脑域开发了。一个人的回忆是单方面接收信息，两个人的回忆可以做到场景补充，十个人的回忆就能将场景无限延伸……那么一百个人，一千个人的回忆交织，是否有机会看到某个时间点里所有发生的事？

依照空间站的体量，估计至少有上千个“耗材”，他们的回忆如果真能交织，就能重塑一个时空！

云欢岫想着想着又觉得不对：“就算再多的回忆叠加，总有涉及不到的人和事吧？那些事情会怎么处理？”

“会采取潜意识的‘集合’进行分析和推演，”已经说到这份上，柯莱特知道隐瞒也没有意义，干脆详细解释起来：“比如说某地发生了爆炸，所有人都没见到实况，但是有人听见了，就觉得爆炸范围广，有人看见了火光，认为影响大，当这样的想法占到半数以上，进入回忆的人就会看到一场真正的、造成大范围损失的爆炸。”

“哪怕没有一个人看到？”

柯莱特点头：“不要小看想象的力量，潜意识的集合认为你看到了，你的大脑就会接收这个信号，你就会‘看到’。”

常黎把余光从一直不发一言的卓琰身上收回来，问：“你这话有悖论。潜意识的集合只能表示对于某个想法的认同，但不能表示真正的事实。倘若按照当时的防护水平推断，爆炸根本不会影响那么远，那又会得出什么结果？”

“这就是算法问题了。不同的算法可以调控‘集合’和推断的占比。”

豹人眼看着越讲越远，无奈摆摆手：“你们要是感兴趣，出去之后我给你们仔细讲解。现在先看眼前吧。”

云欢岫扶额：“你说的简单。你觉得我们还能出得去空间站吗？”

她搭在卓琰肩头上的手伸直了去拍常黎：“常副，我们能安全出去的对吧？”

常黎叹了口气：“我应该多带点人的。”

他来之前以为是黑吃黑，大家都不敢声张，大不了抢了黎黯林晶就跑；现在看来，弄不好是把豹人族隐瞒的天给捅破了。

豹人族会任由他们带着这个天大的秘密离开吗？不可能！一旦被发现，迎接他们的至少是整个槐南的兵力！

但……

常黎失笑：“放心吧，他们不会愿意撕破脸的。”

凤凰轻描淡写的说：“毕竟，除非他们想拖着整个槐南自爆，否则别想伤到你们任何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