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静默无声,只留夫子泪两行。
宋霜茂垂眸望向纹丝不动的茶面,抿嘴,她在犹豫,眼下不去就是最好的选择,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书吏,日常只是整理档案,呈上奏折,难堪重任。
她握紧拳头,可是她真的做不到,不忍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但如果她同意了,一切罪责将如数承担,连累的是她背后的人,向前是众生,退后是小家。
进退两难。
她咬紧牙关,视线范围内的舒夫子头发花白,一身傲骨被折,眼神恳切。
握住的拳头松开,内心挣扎中她看向夫子,“我只是小小一届书吏,我有心想求,怕也是难获得机会。”
舒夫子的眼睛一亮,目光坚毅,“老夫自有安排,你同意剩下就交给老头子我吧。”
宋霜茂看着老师精神抖擞之姿,心情小雨转阴。透过竹帘窥见室外大雨,眼下别无他法,只求一切顺利平安。
夫子招了招手,“进来吧,李利。”拐角处出现一名书生。
宋霜茂惊讶这是上次碰到的男子,疑惑发问:“夫子,这人是?”
“他会随你一起,这次外出必定九死一生,我年纪大了,不奢求其它,只求你们能平平安安。”
夫子又重重咳了两声,“原定是李利必须去的,在下官的跪求下,才多加一个位置。”
宋霜茂的视线无意识聚焦在他的腿上,“你是在担心李师兄不能和贵族一搏吧?”
夫子接过李利递过来的茶水,小饮一口,“宋丫头,你看到他那一刻就猜出来几分了吧。”
“老师,你这是让我入局啊,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
夫子苦笑不语,只是眼中的光点消减暗淡。
李利拱手,插话道:“很抱歉此行让宋姑娘陪我冒险,但眼下的时局,老师他也是别无他法。”
他低下头,不敢直视眼前人的眼睛,“老师他为了求这个位置,在大殿跪了数个时辰。”
宋霜茂掐了掐手心,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只要站在这个朝堂之上,没人能逃脱时局变化。
“老师,我知道了。”
舒景盛凭借她这一言,就能断定这步棋没下错,有了宋丫头的加入,应该不会有意外。
从他第一面见宋丫头就知道,此人非池中之物,只是缺少机缘,这场治水不仅是为了他的私心,也是为小辈开路。
他愿意用最后的脊骨铺就一条阳关大道,虽九死其犹未悔。
这次如果丫头能完美解决水患,即使那位再提防宋氏一家,丫头也能用它换取一线生机。
伴君如伴虎,从来不是虚话,尽管她的母亲是那位的妹妹,这也是他最后教导的一课。
李利抬起头,感激涕零,“谢谢宋姑娘的理解,鄙人竭尽所能护姑娘平安。”
宋霜茂稍加打量,摆了摆手,“不需要,我们分别保护好自己就可以了。”
李利眼冒星光地看着她,不愧是宋姑娘,如仙女下凡,举手投足尽显大气,不仅貌美更是实力不凡。
见那书生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向她,宋霜茂一头雾水,挺莫名其妙的。
三人以一种奇怪的氛围结束会谈。
临走之时,李利将伞递给她,一脸娇羞,磕磕绊绊问道:“宋姑娘,外面雨正大,用不用我送你一下。”
宋霜茂接过伞,视线落在倾盆大雨的雨幕中,“不了,李师兄还是回去陪老师吧,一会儿我会遣人送药给老师。”
李利眼都不敢眨目送她的离开,宋姑娘真是温柔又体贴,他要在她面前好好表现。
外面的雨势依旧浩大,宋霜茂拿出前几日塞在马车的书,细细研读。
这些都是介绍历史上治水之道,但此次又逢大疫,人心惶惶。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有几成把握,只能尽力而为。
拨开车帘,雨滴顺势挤进来,大街上的商铺已经闭门谢客,豆大的雨水拍在脸上,瞬间清醒了。
她拉上车帘,明白了老师此举,他在救她,给她留后路。
她怎么这么愚蠢,为什么当时没反应过来?泪水夹杂着雨水砸在书页。
老师,你为什么不直接点明,让学生以为你是自私的,只是为了帮你……
书上的字迹越来越模糊,隐隐约约看见几个大字——“治水有功,特赦免”。
她抱着书无声痛哭起来,外面的雷声遮住软弱的哭声。
舒景盛此人善策谋,曾用计把周围国家刷得团团转转,边疆之地得以喘息。
怎么会质疑老师的棋艺,老师,你一定要好好的,等治水成功,她一定去亲自叩谢老师。
宋霜茂抱住书,情绪和大雨一样落在地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
这次外出行程紧急,宋霜茂给父母留下一封书信就乘上马车远离京城了。
大雨似野兽,浇灭秋日丰收的喜悦,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庄稼也无出头之日。
宋霜茂掀开车帘,就看见痛心一幕,眼泪随他们的哭声流了下来。
流民无家可归,家已经淹没在洪水之下,哭喊着“有没有人救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发烧了。”
那骨瘦如柴的妇人见人就跪,路人皆摇头视而不见,自身难保,那有闲情逸致去救人。
妇人眼中的光散了,抱着必死的决心拦下宋霜茂的车队。
宋霜茂不顾礼仪,跳下马车,从袖中掏出药丸给孩子喂上,摸着她的额头,安抚妇人,“没事的,我会治好她的。”
绣着薄荷叶的荷包从衣袖落到妇人手里,银票悄悄塞在她的胸口,小声说道:“里面有药,去救孩子吧。”
宋霜茂满心愁容,她能力有限,救不了所有人,但凡让其它流民发现妇人有钱就立马会迎来围剿,她俩一个也活不了。
她回头目送母女俩越走越远,心里祈求上天让大雨停下吧。
李利撑着伞给她挡雨,在一旁提醒,“宋姑娘,我们走吧。”
木头似的他尝试安慰,“那个……宋姑娘,不要伤心,这次我们是治本的,很快就能恢复原样了。”
宋霜茂颔首,一步一步回到马车内,泪水在毫无知觉中滑落到脸颊。
怎么又哭了,宋霜茂感觉最近自己过于感性,真的要以泪洗面了。
车外的雨声未止,灾难未休,哀声遍野。
李利默默递来手帕,“宋姑娘,不要哭了,我们肯定能圆满结束这场天灾。”
宋霜茂接过,轻抹眼角的泪花,带着明显的哭音感谢道:“多谢师兄的帕子。”
两人静默无语,事实上他们都没底,这次他们面对的不只天灾还有人为。
一番车马劳顿,一行人提前赶到洪灾前线的村子。
李利带领众人安营扎寨,准备观察水势的汛期。
宋霜茂忙完分配手中的活,就顺着一条小路准备探探村子的状况。
一路泥泞,宋霜茂每一步都是从泥土拔出来的,走到村子门口,视线扫过,村子空无一人,但远处传来喜庆声。
宋霜茂抱着疑心还是走进村子,下一秒篝火明聚的场景步入视线,一群人在吹喇叭欢唱。
中间是红艳艳的轿子,隐约中能闻哭声。
宋霜茂一眼便知他们在行祭祀之礼,大脑宕机,呼吸不上来,这是什么?朝廷不是派了很多人下来治水镇粮,怎么还有人用人去祭祀水神。
她不敢惊动人群,放慢脚步,用泥巴糊满布衣,顺手扯乱头发,凭借着好身手,一步一步走入轿子。
趁着欢庆声到达高潮,村民饮酒高歌,宋霜茂一个猛冲扎进轿车内。
一个被五花大绑的豆蔻少女便映入眼帘,火气顺着胸膛上升,她咬紧牙关,解开女孩身上的绳索,小声地道:“不要怕,小姐,我来救你了。”
少女的脸上泪痕未干,眼里亮晶晶望向她,目不敢移,嘟囔一句,“我就知道宋姑娘会来救我的。”
宋霜茂一时呆愣,以为自己怒火冲天听错了,解完绑就抱起她,声音在耳边响起,“抱紧我。”
少女不顾三七二十一,将脸埋在她怀里,隐藏喜悦,紧紧抱住她的肩膀。
宋霜茂趁着村民欢呼大醉,抱着女孩如同一阵风消失在原地。
耳边的风似刀刃扎在她心里,但凡她来晚,这个可怜的孩子是不是就要被投湖了。
她抱的力度又加紧了,安慰自己,没事的,眼下不是救下来了嘛。
远远就瞧见李利在小路岔道望眼欲穿,宋霜茂终于可以放心了。
李利不顾形象风风火火跑来,略带火气质问道:“宋姑娘,你这么不提前通知就跑出去,这样我……我们会担心的。”
宋霜茂抱歉低下头,“对不起,师兄,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李利把视线转向她的衣裳和头发,大惊失色道:“宋姑娘,你是被欺负了吗?”
宋霜茂冰凉的心脏暖了几分,摇了摇头,“我没事,师兄,我只是去救人了。”
李利大喘一口气,“没事就好。这姑娘是?”
“是个可怜的孩子,被村民当成祭品准备献给河神。”
两人不语,当苦难来不及抚平,只能苦求神的救赎。
埋在怀里的女孩,嘴角上扬,“宋姑娘,我们终于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