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祥抓着顾青杳的肩头,把她连拉带拽地从地上捡起来塞进了一辆牛车,笃笃地把人送到了她母亲姚氏那里。
“我能说的都说了,你长大了,女人的那些事让你母亲跟你说吧,我跟你说不着!”
交接似的,顾祥把顾青杳交到了姚氏手里,就赶着牛车在天黑之前出城去了。
姚氏似乎早和现在的丈夫老杜商量好,专门给顾青杳腾了一间屋子出来供母女俩谈些体己话。
姚氏上来先责怪顾青杳从西域回来怎么都不知道回家里来看看,迅而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这里尚且不是她自己的家,又何谈是顾青杳的家。
看女儿两边脸蛋高高肿起来,姚氏母爱大发地煮了两只鸡蛋,在顾青杳的脸上滚来滚去地替她消肿,一边骂顾祥手狠不知道心疼孩子,顺便把刚才起的话头子捡起来继续说下去。
“娘也过了四十了,嫁给老杜,说白了也就是混日子。这房子,这铺子,哪样能跟你娘我有关系?我跟你那死爹不一样,他老了老了有妻有儿的,娘能有什么呀?还能指望跟老杜养出个一儿半女来?娘唯一的指望、最后的指望也就只有杳娘你了。”
顾青杳抬起头看了姚氏一眼,没说话,又低下头去看着地面。
“你不说,娘大概也能猜出来你为什么不答应杨大人。你从小做事都要个好,追个尖,但是孩子,你得面对现实,人家是什么出身,你又是什么出身?哪怕他七老八十再和离个三五十次,都轮不到你做他的正头夫人呐!”
“杳娘,不是你不好,到底是我跟你爹没把你给生在凤凰巢里,娘也曾异想天开指着你这只凤凰飞上枝头光宗耀祖呢,但人走路要看鞋面,里子和面子,咱们图着哪头算哪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名分重要,也不重要,娘活到这个岁数,觉得过日子还是实实在在的里子最重要。人家能正正经经地下聘求娶,这就是很高看你了,我和你爹养出你这样的孩子,在里坊里都觉得满面荣光。”
“杳娘,不瞒你说,杨国舅每来家里一回,娘都觉得在老杜面前腰杆子直了一分,说话也要硬气一分。只要你嫁给杨国舅,你就是咱们家这个鸦雀巢里飞出的金凤凰了!”
“多少人看在眼里羡慕娘啊,说还是姑娘读了书好,能见世面,认识大人物,爹娘跟着鸡犬升天。杳娘,娘不羡慕别的,但为什么我的孩子不能过几天绫罗绸缎、富贵荣华、叫人家伺候的好日子呢!这世上那么多不如我家杳娘的女人,凭什么我的杳娘要一直吃苦呢?!”
顾青杳耳朵听着姚氏絮叨,眼睛盯着鞋面,始终没有说话。
杨骎和高昌济动手,打了个旗鼓相当,差点把听羽楼半幅门脸给掀了,直到把高昌济收拾明白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顾青杳已经不见人影。
正值手下来报说她被她父亲当街给打了,杨骎心下一着急,立刻就要追过去,岂料刚一迈腿,就被人拦在身前,挡住了去路。
“起开,我没工夫跟你扯闲篇!”
他语气不善,但拦路的王适却始终是笑微微的。
“老师,我必须得找你聊聊。”
“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聊聊杳娘。”
“你凭什么管人家叫杳娘!谁允许你管她叫杳娘了!”
“老师,在这种称呼上的细节挑我的理就没意思了,”王适仍是笑微微的,“我这里肯定有您想知道的、您应该知道的、却还不知道的事情。”
两人就地取材地坐进了杨骎那辆宽豪的马车里,但杨骎依然毫不掩饰地对着王适释放自己的敌意。
王适越慢条斯理,杨骎越缺乏耐心。
“有什么话快说!”
“再给她一点时间,她会自己好起来的,您现在所能做的就是柔软地布局,漫长的等待。”
这话是杨骎万万没想到的,普密泰和王适都告诉他要给顾青杳时间,为什么他们能看明白的,他却一直都看不明白。
当然是因为他们心里不像他这样惦记担忧着顾青杳,站着说话当然不腰疼!
王适把他和顾青杳是如何相识的全部经历对杨骎据实以告。
“在我看来,杳娘现在所做的那些离经叛道的荒唐事和她之前为了断离对罗家公婆所作的一切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她还是她,没有分毫改变。”
“她的利益受到了侵害,她想出一口气,但她的对手,也就是你的家族于她而言太强大了,她只能选你作为代表做一些让你不舒服的事。我了解她,我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了解她,别皱眉头,我们之间的关系和情谊是很纯粹的,跟你和罗戟都不一样。准确来说,我和她做人行事的思路是一致的,这也意味着我和她不可能发展出男女之情,因为相似的两个人是无法兼容的,在特定的情形下,可能还会相残。当然,如果是我们二人结为夫妇的话,在外人看来也一定是琴瑟和鸣的典范,因为我们彼此都会努力维持表面上的和谐,相敬如宾,却永远在心里保留一个孤寂的角落给自己,对方永远不可能进得去。”
杨骎有点迷惑:“你到底要说什么?”
王适微微笑道:“我想说根据我的判断,她也闹得差不多了,她很快、甚至已经觉得自己所做的这些都没什么意思,杨大人,作为您,最好想想看,能给她找点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做。以及,我今天来是为了释放善意的。当您读不懂她的时候,不妨来找我,我一定能够帮忙解读出一点什么。”
杨骎不以为然,心说我用得着你?
于是哼了一声敷衍道:“是么,那你还真是好心。”
王适点点头:“我实在是不忍心看着您在错误的路线上使劲儿了。”
杨骎横眉怒目地瞪了他一眼,王适笑微微地接住了这个眼神,承住了这段怒气。
“既然罗郎君已经出局,我实在看不出还有谁能够带给她幸福,选来选去,只有您一个,我也只好扶持您了。”
“王适,你最好在心里把话捋明白了再开口。”
“老师,您一定不知道她在和罗戟真正在一起之前也曾分开过一段时间,而且据我所知,也是她近乎冷酷无情地斩断了和他所有的联系。您仔细想想,她是不是一点也没变?”
杨骎这才把屁股往前挪了挪,做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来。
门扉轻叩,打断了姚氏劝女的肺腑之言。
老杜在门外,声音很轻,带着恭敬和一点颤抖:“国舅大人来了,想要见一见杳娘。”
门是顾青杳亲自开的,杨骎一眼看到她左右脸颊上的指印,心里一阵抽抽。
以晚辈之礼向姚氏问安后,屋里连带着老杜四个人全都不知道要说什么、该怎么办了。
杨骎还在心里反复咀嚼刚才王适在车里和他说过的话。
“当她觉得事情超出预计和把握的时候,她会往后退一步,这时候你千万不能向前一步逼她做选择,你就站在原地等她,她想好了,会来找你的。”
“那她不来怎么办!她扭头走了怎么办!”
“那你逼得太紧,她还是会走。”王适下车前拍了拍杨骎的肩膀,以示鼓励似的,“耐住性子,再等等,活成她的习惯。”
与此同时,顾青杳也在不带感情地想,杨骎应该是已经收买了她身边的所有人,无论是用钱还是用感情,所有人都已经认准了他。为了所有人,她似乎只有眼前这一条路可以走,否则就是冒犯所有人的利益。
她茕茕孑立。她无枝可依。
“我跟你走。”
顾青杳毫无预兆地打破了屋内的一片沉寂,说完她站起身来。
上了车,杨骎问:“去哪儿?”
“随便。”
最后,他还是带她回到了通济坊。
那个小院子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一看就是被重新归置修整过了,院子里铺上了平整的青石板不说,花圃旁边还扎了个秋千架。一扇月亮门连着隔壁的那间宅子,她住一半,他住一半,门昼夜地这么敞着,就像事情明明已经摆在了面儿上,但两个人非得强撑着,谁也不肯先把话说破。
顾青杳走到秋千架跟前一屁股坐了上去,脚尖点地,摇摇晃晃的,耳边是聒噪的蝉鸣,她看着手脚勤快的老妈子往自己的房间里一桶一桶地抬洗澡水,心里有种久违的宁静。
“能不能一直这样呢?”她暗暗地想,“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顾青杳不说话,杨骎此刻很想把王适时时带在身边替自己翻译她的心事。
她不理他,他待着也怪没意思的,但硬着头皮咬牙坚持着不走,在心底给自己加油鼓劲儿,要像王适所说“活成她的习惯,她才离不开你。”
王适说了很多,几乎每说一句,杨骎都要感慨一遍他对顾青杳的无知。
尤其在他说到顾青杳对罗戟的感情时:“与其说是出于情爱,在我看来更像是出于信赖和默契的组合,毕竟是八年时光,你打破了她的习惯,而时光总是最难追赶的差距。”
王适还说罗戟和梁瑶本质上是一样的,是他和顾青杳不需要费心思去揣摩和解读的人,这比所谓的保护更能提供安全感,在变动的周遭,恒定不变是多么宝贵。
“她一旦起了心思,势必能把您的情绪归拢得周周到到的,但她一旦付诸实施了,说明您不是她的自己人,她对自己人,就是不费思量,不花心机。”
“大人,你对杳娘而言也太复杂善变了,也许她的多面让您觉得新鲜刺激有挑战,可站在她的角度想想,每一次变动都可能酿成变故,她出于自我本能的驱使逃避和躲藏,这不为过。”
顾青杳突然脚尖一点地,止住了秋千架的晃动。
“高昌济……你把他怎么样了?”
“你还关心他!”
杨骎一开口就落了下风,且自知这话说得也十分没有水平。
可这能怪他吗?骙郎喋喋不休地在他耳边念叨他和阿遥在辽东“睡一个被窝”的往事,还扯开领子跟他比划:“哎,她这里有一颗小红痣,”他用手指点了点锁骨上面的凹处,“一亲一哆嗦。”
饶是杨骎有再好的涵养,他也受不了这个。
尽管那是在他和顾青杳成亲前,尽管那时有很多的不得已,尽管他早已说服自己不可以计较这些。
尽管有很多尽管,他还是受不了,他只是生气,他只是恨,却不知该气谁、又该恨谁。因为究其因果,他自己才是流莺行动的始作俑者。
“放过我吧,”顾青杳又说了一遍在听羽楼说过的这句话,“你赢了。”
杨骎几乎以为自己是坏了耳朵,他蹲下去,握住了顾青杳搭在膝盖上的双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顾青杳垂目很认真地看他:“我想问你要一件礼物。”
杨骎几乎有些欣喜:“你说!要什么都行!星星月亮都行!”
“我不要星星月亮,我要你杀了高昌济。”
就在刚刚,顾青杳想通了那个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究竟走错了哪一步呢?
一切本来都在正轨上前进,直到高昌济摹仿杨骎的笔迹写了一封召她去辽东的信,从那开始,一切都开始失序。
只错了那一步,就是那一步。
局面已经无法挽回,但至少可以杀了罪魁祸首来为她的心死殉葬。
顾青杳反握回杨骎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地说:“为了我,杀了高昌济,然后我们补办一个大大的婚礼,咱们俩往后好好地过日子。”
杨骎是真的愣住了。
他叫骙郎回长安是真的找他有事。
“杳杳,换一个,什么我都答应你!我留着他还有用,而且他……”
“而且什么?”顾青杳骤然松开了握着杨骎的手,“而且他还是你的兄弟?你不如直接说出口好了。也是,凭着他对你和真如海做出那样的事你都能忍,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能忍的?”
杨骎也严肃了口吻:“杳杳!你和真如海是两码事!”
“我怎么早没看出来呢,”顾青杳“呵”地轻笑一声,“杨骎,你这个懦夫!”
“你刚还跟我说什么星星月亮?”她讽刺地推开了他,“还好我没跟你要星星月亮!”
“你滚吧,你和你兄弟都给我滚得远远的,别再叫我看见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