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工离开后,许湛倚在墙边静静地看着路瑾严,没有说话。
气氛经过几番搅动再次回归缄默,几乎要凝固成胶着的一团;翻旧账本身对路瑾严其实也是种折磨,这意味着他不得不再次体验一遍自己早就想忘却的当初的感觉,而一旦脱离了那段特定的岁月,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路瑾严只会觉得这段经历一文不值。
就在这时,许湛突然开口了。
“你很生气?”
他生不生气根本不重要。路瑾严嘲讽道:“我是什么情绪都不影响你干的是件混蛋事。”
许湛闻言笑了,似乎挨骂听起来要比冷冰冰的推拒十里之外亲切得多。
“可那时我开门进来时,你看起来很平静,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我读不出来任何情绪。” 许湛说,“我依靠你的动作、你给的吻来辨别你的想法……但原来吻也会骗人。”
句末语调甚至带上了点失落,路瑾严不确定是不是装的,就像他也拿捏不准许湛的善恶是非观混沌到了哪个地步,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个混账。
“衡量对错的标准只有道德法律,和我怎么样没有关系。”
“你的举止反应不能代表那些东西吗?”许湛反问道。
路瑾严没说话,看着他。
许湛:“如果能的话,我为什么不能一心只看着你?”
路瑾严冷笑了一声,却又蓦地从心底涌上来一阵疲惫,低头揉了揉眉心,声音不自觉间透出一阵乏力:“什么都得我教你吗?”
对话再继续进行下去就危险了。他不想再一次被卷入记忆的漩涡。
“出去,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许湛不动,过了一会儿,他再度开口,内容却没有延续刚才的话题。
“我有信息素缺失症。”
他依旧笑盈盈地看着他,末了又重复了一次。
“分化两个月之后检查出来的,在图书馆的时候你应该已经发现了吧?”
路瑾严垂在身侧的手僵了僵。
他之前就有过类似猜测,但当心中想法真的被许湛亲口落实时,他感觉到的却是荒唐。
太凑巧了。
这么罕见的病症,和他那怪诞的信息素抗性一样罕见。
为什么偏偏病患是他们两个?
许湛还在自顾自地说下去:“……主治医师说先前病例样本太过稀少,治愈率几乎为零。他安慰我说无法与omega结合,找一个称心的beta作伴侣也可以。”
说罢抬头笑着看向床上沉默的路瑾严:“是不是和当初给你诊断的那位说辞一模一样?”
路瑾严没有应答。
“我觉得我们直接去医院检测信息素匹配度倒也不是很有必要……毕竟我们都病了。”许湛歪头,嘴角微勾,“但如果把这种情况说出去,在所有人眼里,最适合我们这种人群的伴侣又能是谁呢?”
虽然这个时代ABO平权运动的呼声已经如日中天,但alpha和omega在一起仍旧是众望所归的大趋势,毕竟beta无法孕育出alpha;在社会标准眼里,即使是一个罹患有结合障碍相关症状的病人alpha,只要不是到了威胁自身生命健康的地步,理所应当也该选择omega而不是beta,只为了能把优等的基因血脉传承下去。
于omega也同理。
有信息素抗性的omega无法接受来自alpha的抚慰,但如果alpha本身没有信息素的话,这个看起来注孤生的绝症似乎一下子迎刃而解了。
许湛知道路瑾严这种浑身上下除了真实性别之外没有一处地方像omega的omega根本不可能愿意委身于人生育养子,甚至可能不打算结婚,对信息素的抗性有时候能作为他抗衡世俗那些性别偏见的武器,而他彼时的存在就是一盆从天而降的兜头冷水,破开武器之余还字字诛心地通知那人:
一个不幸的消息,我们两个天生一对。
许湛走了,说不准下一次来是什么时候,路瑾严放低要求地期望至少今天不想再看到他第二次。
他躺回床上,新换过的枕头与普通病房的相比要更加柔软贴合,淡淡的消毒水味一开始让人清醒,闻久了也就逐渐适应了。
他盯着天花板上的照明灯,眼睛合上又睁开,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再次醒来是被床头柜上的手机铃声叫起的,他拿过来按了接听键,放到耳边:“喂?”
来电人是程昭,刚接通就劈头盖脸地来了顿情绪激动的问候:“兄弟我们今天运动会结束了!你现在怎么样,还疼吗?我们打算明天一起过来看望你,你有什么想吃的水果吗我们到时候顺路买点儿带过来,苹果橙子桂圆梨?”
“……不要苹果。”路瑾严说,“谢谢你们。”
“兄弟间说谢谢干嘛,傅闻还想买束虎皮百合祝你早日康复来着,不过被我拦住了。”程昭说到这顿了顿,“我们这次组团来的人有点多,你不介意吧?”
“有许湛吗?”
程昭一愣:“呃……没有。”
“那就来吧。”
程昭眨眨眼,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爽快,对面的语调听起来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的意味。
“对了,你来的时候记得帮忙带一下我放在卧室门口的书包和电脑包。”
根据主治医生的说法,路瑾严还要在医院里待大概一周,这一长段日子里至少该找点事情做。
“啊,你没有让许湛帮忙拿吗?”程昭说,“我刚让他进门来收你的东西了,我还以为是你让他做的。”
“……他现在人呢?”
“半小时前刚走,这会儿应该在来医院的路上了吧?”
电话挂断了,路瑾严眼不见心不烦地翻了个身闭上眼。
他从黄昏到夜幕降临都没有开过灯,黑暗中透进一缕来自走廊的光线,许湛右手拎着路瑾严的东西,左手抱着一盆君子兰,绕过闭目沉睡的少年,将盆栽放到靠近床一侧的窗台上。
路瑾严听着他窸窸窣窣的动作,眼睛都不睁地说了句:“你是打算在这住下来吗?”
许湛拨弄了一下君子兰中心处那朵含苞欲放的花球,这是他在自己宿舍养的,长势很好,颜色也出落得比同类更鲜妍漂亮。
在这座陌生的房间里放点熟悉的、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像用足迹盖章,让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两人独处的私密空间。
这是他的那点小心思。
然后许湛回过身,将路瑾严的书包放到他枕头旁边,手指隔着皮革的料子按压了一下,语气轻柔,声音不带感情地问:“十管抑制剂?”
路瑾严睁开眼睛,眸中毫无困意,只有些许被窥探私密之后的恼火。
他拿走自己的包,扔到另一侧的地板上:“和你没关系。”
果然还是应该早点给程昭打电话让他帮忙拿,后者至少不会随意翻查他的东西。
许湛也不确定这是路瑾严一次发情期的用量还是单纯的防患于未然,所以他没多问,只是笑着关切了一句:“小心摔坏了。”
路瑾严被他搅得本来就为数不多的睡意这下全无,过了一会儿,他选择坐起身,捂着眼睛伸手摁开床头墙壁上的灯光开关。
暖黄色的灯光流过窗台前给君子兰浇水的背影,许湛对这突如其来的光亮眯了眯眼,回过头来,却发现床上人已经戴好了蓝牙耳机,开始旁若无人地对着电脑敲键盘了。
他托腮盯了一会儿侧颜,然后回身继续一边侍弄花草,一边抬头看着远方夜空中难得清辉皎洁的弦月。
热火朝天的校运会第一天,他们在附属医院的套间病房里度过了这个两相无言的夜晚。
第二天程昭抱着一个巨大的果篮哐哐敲响了他病房的门,路瑾严睁开眼,房间里已经只剩下他一人,灯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被关上了,只有那盆君子兰依旧在窗前,随风轻轻摇曳着。
至少没真赖在这里过夜。
“兄弟!”程昭顶着个黑眼圈,兴奋地想给他来个拥抱,又想到以路瑾严现在的身体并不方便,这才作罢,“你看起来气色比昨天好太多了,果然人就不能熬夜。”
路瑾严对着他的黑眼圈多看了两眼:“昨天熬夜了?”
“玩狼人杀玩的。”程昭点点头,顺势打了个呵欠,“兄弟你什么时候出院啊,我想和你一起玩,傅闻那家伙就知道玩倒钩,每次把我卖了后还给对面阵营数钱。”
傅闻探出脑袋,手上捧着一束程昭没有拦截成功的马蹄莲:“你自己的发言也菜的很好吗!我不倒钩的话就得和你一起被投出去了。”
程昭说是组团来探望的人很多,其实还是几个彼此熟知的,没有掺进来路瑾严不熟悉的面孔。
江澜手里提着一个印有logo的透明袋子,里面装了两杯包装得明显比别家精致的奶茶,她将袋子放到床头柜上,先是从里面拿出了一杯握到自己手上,然后将另一杯奶茶用吸管戳好,转而递给路瑾严:“给你。”
路瑾严伸手接过,礼貌地道了声谢。
江澜向他摆手:“不是我买的,许湛托我把这杯带给你,他在那家新开的奶茶店排队等了半个小时呢。”
将奶茶送到嘴边的动作一僵。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直接就这么放回去,只是垂着眼皮浅啜了一口。
……草莓味的。
他最讨厌的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