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娘并未从与三郎的婚姻中得到她追求的自由与幸福。
三郎酗酒,萍娘的生活重心从照顾张家四口变成了独力支撑另一个“家”,待次年产子后,又变成围着家中一大一小团团转。
这不是她想要的「好日子」。
她想要的到底是怎样的?
她忽然有些描摹不出自己想要的到底是怎样的生活。
放眼望去,村中别的妇人也过着和她如今差不多的日子;她们都很满足,心甘情愿地为自己的小家付出一切,从日头初升忙到星月西沉。
萍娘困惑又茫然,却只在深夜日日不能寐时自己捂在心中翻来覆去地想,半点不敢露于人前——
她在人前要做那个看上去最幸福的,这样才好不被人看轻了去,不被满口咒言的张家人看轻了去。
但这缕不甘的火苗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扑灭,她也不欲将之扑灭。这就像一种本能,如飞蛾趋向光与热般,人总是追寻着幸福。
萍娘无法具体地说出自己想要的幸福是何模样,她只知道绝不是这样。
不是如村中妇人般除了下地便是纺布、给孩子喂了饭便是喂饱圈中鸡畜,事事伺候着那个男人,还要在与邻里妇人闲聊时强撑着拼命睁大了眼,挑出骨头里的那一点鸡蛋,将这个男人的星点“好”说成十分的棒。
分明邻里之间,谁还不知道谁家那个棒槌在外头做的混事?可笑他们自己不觉得颜面丧尽,她们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闭着眼睛,维持着这份一触即碎的所谓“体面”,生怕给人看轻了去。
起初,萍娘还强颜欢笑着,试着也融入村中妇人的圈子,努力应和那些家长里短的琐碎闲聊,试图让自己变得“合群”而“正常”。
几个月后她便发现自己做不到,做不到跟着众人睁眼说瞎话,夸赞家中那个棒槌、赞美刮了村中每户不知多少油水的村长。于是村中妇人开始隐隐排斥她,在背地里嚼舌根嘲笑她故作清高,不安于室。
萍娘想,这里也不对。自由与幸福也不在这里,她还要继续往外去才对。
这个念头就像一点落在干草垛上的火星,一瞬间就将整个草堆彻底点燃,再也没有熄灭的时候。
而正在此时,一个机会被摆在了萍娘眼前。
褚眠冬:“老实说,我有一种不太美妙的预感。”
这熟悉的情绪巨浪、质疑、觉醒与反抗,这似曾相识的转折。
燕无辰:“……实不相瞒,我也感觉不妙。”
便见眼前画面一转,村中那个总是穿金戴银、日日见首不见尾的八柱在这日上了门,神神秘秘地给萍娘递了个条子,上头写着:
「若想过好日子,收拾好细软,三日后深夜跟我走」
萍娘还想问些细节,那八柱却是如何都不肯再多言,只念叨着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便摆摆手,压下帽檐走远了。
萍娘将纸条扔进燃着炭火的炉灶中,看着火舌一点点舔舐上去,将那纸条吞噬殆尽,一点痕迹不留。
她的心跳得厉害。
这无疑是一个机会,打瞌睡送枕头般的机会。
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她知道。但情形还能怎么更差呢?现在的日子她已经受够了。
三郎每日醉醺醺地出门,夜里醉醺醺地回屋,倒头就睡、鼾声如雷,便是屋外雷声震天响也不会醒。
萍娘在夜里偷偷整理着为数不多的物件,一样样收入包袱。
一根村中秀才用得不能再用的、毫毛磨落大半的毛笔,她捡了来蘸水练字。
一卷保存完好、边缘被翻得卷起毛边的经书,是少时学堂的先生见她趴在窗沿听得入迷,考校一番后连叹“妙哉”时赠予的,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爱不释手。
几块碎银子,她细致缝入衣角里,免得被三郎翻箱倒柜找出卷了去。
一套换洗衣物,并一点干粮,这便是所有了。
萍娘将这个单薄的包袱细细包好,藏在柴堆深处。三郎四体不勤,向来不近柴堆,这是一个稳妥的地方。
收拾好一切,萍娘躺在硬邦邦的门板上,直直望向黢黑的房梁。眼前一片漆黑,她却仿佛能看见这黑暗里向她招手的微光。
她闭上眼,第一次安稳地睡去,第一次做了个美梦。
台幕落下,短暂的黑暗中,旁观的褚眠冬与燕无辰都沉默了。
二人的呼吸在片刻的安静中分外明晰。
“真的不是我有意煞风景。”褚眠冬开口,“这个八柱,实在很可疑。”
“穿金戴银,定然有财路。行踪诡秘,这财路多半并非正途。”
燕无辰揉了揉额角,“若他提供给萍娘的所谓「好日子」是什么正经好日子,也不必这般藏头露尾。”
褚眠冬道破最有可能的真相:“只怕萍娘自己便是八柱的「财」。”
燕无辰轻嘲:“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这种话从八柱这种人嘴里讲出来,简直是给天机抹黑。”
褚眠冬摇头,“当真无路可走,只有这一个选择了吗?”
“被村中妇人排挤,日日困在看不见尽头的劳作中,萍娘对此感到绝望,进而想要逃离,这的确合理。”
她分析道,“但无论是上一幕萍娘想要从张家逃离,还是这一幕萍娘想要从村里逃离,她最终选择的逃离方式,却都没有脱离开一个主旋律。”
燕无辰阖眸,说出了那个相同的基调。
“萍娘的逃离始终寄托于他人身上,她始终希冀着他人能为自己带来幸福与自由。”
“是啊。”褚眠冬长叹道,“从始至终,萍娘挣扎在他人带来的苦难中,她绝望、她觉醒、她反抗,却将这反抗尽数寄托于将苦难加诸其身的他人身上。”
“这便如被锁链缚住的囚徒希冀锁链自行断裂、还自己自由一样。”
“这是真正的「反抗」吗?”
燕无辰道:“这更像一种注定破灭的幻想。”
褚眠冬摇头叹声:“也许写出如此情节的人最初希望以此来揭露现实、发人深省,但事实却是,很少有人会如你我这般,试着抽丝剥茧,探寻这场悲剧的根源。”
“观者追求刺激,追求情绪的大起大落,追求短平快的迅速转折和一眼便能望穿的简单情节。便如吃那山间的春笋,无人乐意一层层剥开笋衣、探寻内里的一口笋肉,而希求书写故事之人将笋肉径直切细拌好,最好取了竹筷夹起一筷径直送入观者口中。”
她皱了眉,“于是面对这样的情节,大多数人的下意识反应会是……”
燕无辰说:“受害者有罪。”
他跟上了思路,“如果萍娘的生活因这个决定而变得更糟,大多数人会想,若是如此,还不如不要做这样的反抗。”
“「都是自找的」,「看来还是安安分分接受现实的好」,「论觉醒与挣扎造成的人生跌落」……”他道,“大抵会是这样的声音罢。”
褚眠冬又是一声长叹:“是啊。这便将故事叙述者的初衷彻底颠覆了。”
她顿了顿,“如果叙述之人的初衷是发人深省,而非以此博人眼球、制造争议以博取更广泛的关注与热度的话。”
就二人所知的情形来看,这出《全家福》的确在短短不到十日间便在整个修界都打出了不小的名气,不少修者蠢蠢欲动,不乏手中无事者琢磨着前往藕城一探究竟。
说到底,这超乎寻常的热度才是令代理天道司洺和掌门沉瑜担忧不已的根源。
好奇心害死猫,即使藕城魔气四溢的传言并不是秘密,也总会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前来一探究竟的猎奇者。而这些猎奇者中但凡有一个修为不低的,都足以让风险成倍攀升。
……比如那位。
“此届魔主梅听寒,他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人物。”燕无辰还记得沉瑜隔着传音也能听出扶额语气的话语,“虽然他不喜争斗,但那是个热爱在修界各处晃荡,到处凑热闹的疯子。”
“你知道的,以那家伙的天魔之躯,哪怕只是触碰修界的仙灵之气,也会如烈火焚心般痛入骨髓。”沉瑜道,“但即便如此,他还是热衷于此,甚至有传闻说,魔主享受这般疼痛。”
“若藕城的这台戏出名到把那位不能按常理推测的也引了来,事情的复杂程度兴许就会上升到仙魔两界之间了。”沉瑜沉痛道,“掌门我已经快被修界的事压垮了脊梁,无辰,可靠如你断然不会如此无情,叫魔域之事也压上我肩头罢。”
彼时,燕无辰叫停了沉瑜戏精上身的行为,也对藕城这台《全家福》超乎寻常的声名上了心。
他收回发散的思绪,赞同褚眠冬的话语:“不排除这种可能。”
哪怕初衷并非是以此博人眼球,也不妨碍现实便是这台偶戏成功炒出了如此足以带来危险的热度,这并不矛盾。
“我有预感,下一幕的剧情可能会更夸张。”褚眠冬轻揉眉心,“继续看罢。”
关于城主连瓯提出的那个问题,关于同连瓯的交涉,褚眠冬心中皆有了成算。
眼前的漆黑逐渐褪去,帘幕拉起,偶戏《全家福》的第三幕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