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书被他问得一愣,睁着干净的大眼睛,“哥,你嫌我烦了吗?”
几乎是瞬间,在吃饭时被咽下去的酸涩再次反涌上来,让他鼻酸。
“没有,不是。”
贺峰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想,一时间有些着急。
“村长说,知青们知道能回家了都很高兴。”
“城里的生活,肯定还是比乡下舒服些,我怕你更喜欢城里。要是你更想回去,哥手里还有些钱,可以给你当路费。”
他话说得坦诚真挚,宋青书哪能听不出来意思,嘴巴撇着忍住哭腔,却还是委屈的不得了,“哥,你忘了吗?”
“我没有家了。”
“我爸爸妈妈死掉了,后妈要卖我。”
“奶奶也走了。”
说到奶奶时他还是没忍住,泪水瞬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滚落,在下巴处停顿又砸下来。
正好落到贺峰伸过来的手背上,滚烫的水珠,砸在手背上,让贺峰有些心酸。
他不想看着人哭,再次后悔挑起这个话题,说这些做什么呢。
小青年脸上又不会藏事儿,真想走自己看出来再说,现在提起来平白让人误会伤心,倒不如不提。
宋青书哭起来只有一滴滴泪水,和小声吸气的声音,乖顺得紧。
一点不惹人嫌恶,只会让人心疼。
贺峰哄着他别哭,但没什么用,反倒让人哭得更厉害了。
没办法的贺峰直接把人揽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没事儿了,别多想,哥不是赶你。”
“我也没有爹妈没有家,以后咱俩一起过,咱就是一家人了。”
两人身高身材差别大,这样抱着能把人全部塞进怀里。
宋青书轻轻抽噎着,从他宽厚的胸膛里抬起头,手上还攥着贺峰的衣摆。
委屈的青年眨着哭红的眼睛,抽抽搭搭地问:“真的吗?”
贺峰哪能拒绝,他像个刚被捡回家的小猫,需要反复确认,借此获得安全感。
他用粗粝的手指擦掉那些泪珠子,“嗯,也不等晚上了,一会儿带你去收拾东西。”
原本抽噎的青年脸上分明还带着湿润的水液,破涕为笑,点头应好。
贺峰出去拿了个湿毛巾,给人擦脸,还有一瓶白色擦脸的东西,在当地管这个叫“香香”。
一听就是给精细人用的,贺峰一个糙汉子,以前只涂过蛤蜊油,见过很多妇人给孩子脸上搽香香。
他手太糙,没有自己帮人搽,而是打开放在手心,“挖一点,涂脸上。”
“哭完就出门,搽点省得脸皴。”
宋青书看出是擦脸的,没扭捏,用指腹挖出一块,点在额头、脸颊、鼻子、下巴,然后两手一起涂抹均匀。
这是小时候奶奶帮他搽脸霜的时候会做的,一点点帮小宋青书涂完。
再慈祥的笑着夸:“我们家崽崽呀,长得真俊。”
后来奶奶离世,他就被丢去福利院,再也没人帮忙搽脸霜了。
馥郁的奶香味在脸上化开,很快油亮的一层就消下去,除了红彤彤的眼睛和泛着粉的鼻头,大概没人再能看出来他哭过一大场。
可这也是最显眼的。
贺峰让他在院子里晒晒太阳,自己把东屋柜子里放着的铺盖,草席全都拿出来晒太阳,还有新的枕巾被子。
昨晚的被子怕是还有些薄,他翻出来一个厚一点的被子,自己盖太热,晒完了给宋青书盖应该正好。
阳光洒在院子里,风吹起不远处的柿子树和石榴树,把挂在上面的果实吹得乱晃。
小黑冲着宋青书甩尾巴,然后呜声躺在人脚边,等着人给自己顺毛,舒服地眯着眼睛发出沉闷的呼噜声。
宋青书手白,摸着小黑乌黑发亮的毛发,光打上来,显得白的更白,黑的更黑。
贺峰转头拿起竹竿,先拍了拍铺盖,空气中扬起一阵微小的灰尘,拍打完用竹竿撑起来被赘得有些松散低矮的绳子。
他转过头,看见一人一狗在院子里晒太阳,玩得怪开心的。
今儿天晴的好,现在带人收拾收拾东西,一会儿回来就能洗洗换下来的衣裳,再搭起来晒,到晚上正好能干。
“崽崽,走了。”
他站在自行车旁边喊。
宋青书抬眸,被阳光晒得微微眯起眼睛,声音轻快,“好。”
他一起来,脚边原本昏昏欲睡的小黑也蹭地站起来,生怕被抛弃了似的,绕着两人走动。
九点多的太阳还算温柔,有心让人消消食,贺峰就没骑自行车,反而是推着,陪人一起慢悠悠地走。
贺立树看见他,远远地就笑着打招呼,他儿子看到贺峰就害怕地往他身后躲,和昨晚一样。
见两人走过来,他拍拍儿子的后脑勺,“二庆,叫小爷。”
二庆瑟缩着喊了一声,“小爷。”
又被贺立树要求大点声,小男孩只得又大声喊了句小爷。
宋青书看着小男孩有些胆小的模样,脑海里浮现一张面孔,又被他压下。
“叫这个……”
“叫我哥哥吧。”宋青书笑着说,他不想小小年纪就被喊得一把年纪。
贺峰是辈分在,他在村里怎么说也是个新人,不能上来就让人喊自己爷,以他的年纪,叫声哥还是可以的。
贺立树目光扫过贺峰的神色,见他没说什么,才回复宋青书,“那不行,那差了辈了。”
他思索一番,“还是先叫小叔吧。”
二庆这倒是不扭捏,好奇的视线全落在宋青书身上,“小叔。”
“我见过你,在南地大河边。”
“嗯?真的吗?”
小朋友点头,“娘说了,做人要实诚,不能骗人。”
宋青书非常捧场地回应着,“哦~那这样,二庆你过会儿在这里等着叔叔,叔叔送你糖果,作为你诚实的奖励。”
二庆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家里条件一般,不年不节的,平时红糖都不咋能吃上,更别说糖果了。
但他还是有些不敢,眼睛看向爹的身影,但贺立树正和贺峰聊着地里的事儿,没看两人。
“不用看你爸爸,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宋青书低声道。
“这是二庆作为诚实懂礼貌的乖孩子获得的奖励。”
宋青书最会哄小孩,语气温柔地说完话,二庆这才腼腆地点头,圆圆的脸蛋被夸得羞赧发红,让他看起来像个红彤彤的小苹果。
贺峰倒是一直留意着宋青书的动向,见他要站起来,不自觉往前走了半步。
宋青书虚弱的身体,半蹲一会儿站起来都头昏眼花,后退半步就被男人揽进怀里。
“这是咋啦?”贺立树有些懵,乡下汉子天天干活,身子骨都硬朗,哪见过这架势,还以为是害了啥病呢。
这只需要缓口气就能好,宋青书从贺峰怀里站直,拉开距离摆摆手,脸上挂着笑,“有点低血糖,没事。”
贺峰皱着眉,被人挣脱开让他觉得怀里有些空,转头和宋青书说话,“那咱走吧。”
路上有人从地里回来,有人扛着锄头要下地,这里一片平原,没有山,只有大河和小溪。
贪凉的小孩爱往河边溜达,踮着脚尖被家里大人拽着耳朵揪回家。
那些人见了贺峰都点头笑,或者问上一句吃了吗?干嘛去?
虽然都是擦肩而过留下的简短问候,但也是宋青书很久没体验过的乡土人情。
路口有人给贺峰散烟,他在耳朵上别了一个,手里又夹一个,就不再接烟,说自己要去大队,大家也没再叙话。
走远了才有人看着他们的背影,怔楞地问,“那小知青,真是咱小爷的童养媳?”
身边人摇摇头,“谁知道呢,小爷他爹年轻时应该是有些能耐的,就是不贪国家啥东西,也没报上过啥名号。”
一边杵着木锨的人摸摸下巴,眼神微眯,“说不定,是以前打仗的时候跟战友话头上定下来的呢?”
旁边人拍着掌心应声,“哎,你说的也是。”
宋青书走在贺峰身侧,看见男人耳朵上别着的土烟,知道抽烟的人多少都带着点烟瘾,“哥,你想抽烟不?”
“你要抽的话,我推一会儿车也行。”
贺峰侧眸看他,青年仰着白嫩的一张小脸,唇色还是淡粉的有些发白,“不抽,哥没有瘾。”
况且以宋青书这小身板,怕是一口烟味儿都闻不得,回头再难受地咳嗽,眼泪汪汪瞅着让人心疼。
“接人家的烟是怕让人没面子,手里有一两根就成,现在不想抽。”
不知道他为啥突然和自己解释这个,宋青书踢踏着脚边长在路沿的草,“哦,这样啊。”
“哥你以前是干啥的?”
“当兵。”
“那是不是特别累啊?”宋青书眼神里带着敬畏,他只在电视里见过军人。
他们一个个身姿挺拔,风姿卓越的军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踢着整齐划一的正步,口中喊着一二三四。
是那种板板正正的帅气,健康强壮的英勇。
也恰恰是宋青书最喜欢也最想拥有的身体。
“还成,也没多累多辛苦,和种地干活也差不多。”
“其实我以前是学生,还会去孤儿院做义工,但是因为我身体不太好,只能陪小朋友聊天或者玩,帮忙发发东西。”
“院长爸”差点说错,他卡了壳。
“把什么?”贺峰听的正起劲,原来城里的生活和乡下真的不太一样。
宋青书摸着头,回想着在原来世界的经历,眉眼弯弯。
“没事,是我有次把院长种的向日葵浇死了,差点被福利院里等着吃瓜子的小朋友们打出去。”
贺峰被他夸张的语气逗笑,声音不大,但还是被青年捉到。
宋青书立马转过头,认真解释,“后来我可是买了一整袋葵花籽道歉呢。”
整整花了他三十块钱!
“但是小朋友们吃太多上火了,院长就再也不让我买瓜子过去了。”他语气落下几分,咕哝着,“院长自己也不种向日葵了。”
“喜欢向日葵?”贺峰突然问。
宋青书没想到他这么敏锐,嘴巴张了张,眨着眼睛点头。
“感觉向日葵看起来积极阳光,不光好看,还能吃瓜子。”
“嗯,开春了在院子里给你栽两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