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杯里倒映着黄澄澄一片光。
“不假,我带他出去躲避了。”
“我就知道——”
“不过,你还是来迟了。”
“如今还不算迟。”
“刺客是在我们回家那日到的。”
“不,”公子源盯着檀,“他一定还活着。”
伊忽地感到父亲紧紧攥着自己的手,她心下惊异,却没有低头看。
“那时明身中两剑,倒在门口,”檀道,指向皙,“他当时亲眼所见,你问他,是不是死了。”
“是的——死了。”皙道。
父亲的手松开了。他沉吟片刻,道:
“我可将金乌皿与你们——”
公子源猛地俯身:“多谢夫子!”
“但是,”檀道,“要让伊作火使。”
“她?”皙站起来。“父亲!她懂什么!”
火使乃掌离火之者,血滴于金乌皿中,取得遂明神同意,乃得以驱火。先离火尚存于昭国祠堂时,由每一任司祭作火使。伊一听,身子一热,又忽地一冷。皙拂袖坐下,喊道:“她与这事不相干!”
“她是你的妹妹!”
檀忽而喊道。皙愤愤地,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伊。
“父亲,我不愿意。”
众人齐齐盯着她。她低下头,那块阴影摇了下,摇出一张人脸。这人脸长,黄,浮肿,笼着一点暗光,两瓣唇抖一下,吐出火炭似的一句话:
“你要是完成了,回来后,我命你为大祭司——将离火也交给你。”
她一眨眼,那人脸忽地融入一片影子里。这影子爬起来,爬上几案,爬上墙,帘子似的垂下来。娼师与她示意一眼,拉开了那帘子。夫人就躺在那帘子后。她抬起脸,望向伊。伊却定住了,看着那床榻边另一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七日前的老妪。
“你来了。我有事托与你。”
伊恍惚走过去,夫人拉起她的手。“我听娼师言,在一众女祝中,你最是聪慧,想来也是值得信任的。”
伊看向娼师,娼师站在影子里。夫人顿一下,接着道:“你且带几女祝去九目湖,寻氐人还愿,接着往芷国遂水边祭祀。”
伊愣了下,问道:“不知这九目湖是何地?氐人为何人?”
夫人招招手,一旁的老妪答道:“九目湖在西方,去芷国西南三千里,昆吾山东北脚下。氐人乃半人半鱼之族,世代生活在九目湖中。”
伊盯着老人,夫人道:“我忘了介绍了,这老人曾救过我一次,今日来亦是为此事。”
老人微微笑着回礼:“吾乃兰山忽灵伏姬。”
“忽灵人?”
伊惊讶地盯着她。忽灵乃兰山神女西姑之后。初北方地塌,西姑不辞辛劳以石补地,后因为蒙都鸟干涉,坠入地缝中。次年两少女上山寻到一口泉,喝后而有身孕,生下一男一女两子。此即是忽灵之祖。后兰山神女常姜来到北方,想带领忽灵回到西方,一部分留恋故土未走,一部分途中留在大荒山附近,后又迁往拂山,剩下的便一路走到西姑的故乡兰山。从此忽灵一族也分作了三支。
“我八岁时,曾不慎落水,被救起后却害热病,连月不起。恰时伏老游至芷国,给了我一鱼骨链,嘱我一直带在身上。此病未再复发。而今日再病,幸得老人家又行至昭国,听闻洛水祭一事后,便进宫来见。”
伏姬道:“夫人那时是被水精三夫附身了。三夫一旦缠人,极难脱身。前些日子夫人之病,也是因为水精活跃再起。那时我予她一氐人骨链,以镇压水精。此尾骨取于先氐王,当年他入海前赠予我,我又给了夫人。如今鱼骨链已保佑夫人二十年,当前往九目湖归还骨链,再往遂水祭祀,方能镇定邪祟。”
伊张口,忽而想言三日前太庙失火一事,但她见伏姬神色自若,不慌不忙,便又止言了。夫人从颈项间取下一条绳子,递给伊。这绳子似水透明,细细软软,轻如空气,中间穿着一指甲盖大小的纯白骨节,冰冰凉凉,虽刚从被中取出,也无一丝热气。
“找到氐人首领,将此物还给他。”
伊小心将鱼骨链捧在手心,迟疑片刻,道:“夫人难道将此重任全权交于我?”
夫人转头看向左边。“我本想让娼师去,但她执意将此交给你。此乃她的旨意。”
伊抬头一看,娼师仍站在影子里,听到此言也一动未动。
“你去吧。唯有你能胜任。”
“娼师为何不去?”
夫人也叹道:“是啊,你为何不去呢?”
“吾已告夫人,今后不再主祭。”
夫人闻言叹息,静静仰躺,望着上空。她忽而声似裂帛:
“你当真恨我?”
伊一惊,去看娼师,她漠然不动。
“小烛已去,你也欲离,我存于世,何其孤独!”
娼师突然说道:“小烛如何死的,尔心自明。”
夫人泪水汩汩,从眼角滑落到枕边,留下两个深色的圆印,慢慢晕开。
“你们走吧。”
娼师先行,老妪又嘱托了几句,便也离开。伊也准备跟着去,但夫人拉住了她。屋中只剩下她们两人。夫人勉强起身,道:“你此次前去,我还有一事相托。”
伊默然,而后道:“夫人,我实难领旨。”
“为何?”
伊低头。“此次外祭,路途遥远,吉凶未知。娼师既拒绝,我也无答应的能力。”
夫人的手慢慢滑下来。她闭上眼,又忽地睁开。“你要是完成了,回来后,我就命你为大司祭——将离火也交给你。”
“离——火?”
夫人点点头。“我将得到。”
“我不要——我要离火干什么?”
她歪过头,炭烬似的眼底,蹦出一簇光。“凡掌离火之人,得天神之佑,赐福万民,寿数绵长,无病无灾。”
“寿数绵长,无病无灾?”
烛光一沉一亮。
“我不作火使——我想要另一人作火使。”
烛光静静地摇曳在纱帘上,小蛾子落到油灯里,溅起几片火星,纱帘荡了荡。夫人长舒了一口气。她抹了抹额上了汗,支起身,向伊斜过来。
“我还有一事托你,务必答应。”
伊还未应,手中便被塞了一件湿暖的物什。她摊开手掌一看,是皱缩缩一段绸布。伊欲拿起细看,夫人却将手搭上来,攥紧她的手。
“勿要打开。祭祀后,你将此物交给芷公。”
夫人忽而捂嘴,簌簌落泪。
“切记!切记!一定要亲手交给他!”
语毕,她猛地撒手,一把推开伊,而自己直挺挺倒在床上。伊喊了声:“夫人!”夫人忽而抬起手,又道:
“勿要让他人知晓!”
她偏过头,微张着嘴,泪水无声地滴在枕上。她的胸部急剧地跳了一下,好像要叫喊,但声音却被冥冥中的水波吞没了。烛光依旧跳动着,伊颤了一下,她轻声道:
“我要离火干什么?”
她一抬头,发现众人盯着她,或惊,或疑,或怒。日光豁剌剌地将屋子劈成两半。皙叫道:“父亲,她都不愿意,何必强迫!”
“住口!”檀忽而道。“我将金乌皿给你们,你们带着伊一起去。”
“好!”公子源猛地道。皙急躁躁要起身,但被公子源按住。公子源细细盯着伊,又道:
“夫子,你可割爱将女嫁我?”
檀道:“小女已作祝,无可婚嫁。”
公子源叹气摇首:“可惜!可惜!”
“父亲,我不愿意去!”
然而没有人回应伊。皙看向檀,道:
“父亲,我不会带她走。”
檀却看向公子源,突然道:“我只想知道,当初公子为何要逼走南齐白。”
公子源一顿,道:“是他主动离开,非我逼迫。”
“那么,你可知害死白的是何人?”
“温国奸佞,高夫一派。”
檀摇摇头:“当时高夫一派,已被新公打压,权势大失,加之他逃至老秣,三年不与外界相通。害他的,实有他人。”
“是谁?”
门口忽地跌进一个黑影。大刀撞在墙上,那赤胫大喊:
“刺客!”
公子源跳起来,叫道:“不好!”
一人手举长剑,对着公子源便刺过去。劼居将身一挡,两下交手,刀剑迸发。檀一把拉起伊,皙大喊:“公子快走!”
公子源提腿一溜,奔出后门。刺客一缩,躲过两赤胫的夹击,翻过几案,也跑出后门。那赤胫骂了一声,踢翻几案。
“我就说有人跟着!”
他们冲出去。风灌进来,地上的酒杯晃晃,滚到门槛。伊躺在父亲怀中,愕然看着眼前的景象。她忽而喊道:“父亲——”
酒杯又碌碌滚过来。母亲站在门口,扶墙的手慢慢往下滑,她低头看着父亲:“怎么回事?”
父亲道:“刺客罢了,他们已经离开了。”
母亲脸色陡然一变,她跨进屋,酒渍溅起。她突然停步,怒道:
“你?你怎么还在?”
伊转头一看,皙正跪在那打翻的几案边。
“我知他一回来定无好事!今后我但在家中一日,便无他立足之地!”
说着母亲指着父亲骂道:“这般无能之徒!你难道想蓂也步其后尘——”
父亲喝道:“行了!”
“什么行了!你有担心过蓂?你有将你的亲生骨肉放在心上?你难道看不到,”母亲猛地甩手,直指着皙,“只要他在哪儿,哪儿就不安定!你为什么不去看看蓂?”
“待会儿我来——”
“别来了!”
母亲转身,甩门而出。檀拂袖起身,追到门口,又停住了,他叹了一口气,沉缓转过身。皙道:
“父亲,把金乌皿给我吧,我马上离开。”
檀摇摇头,踱步回来。他道:“你将伊一同带走。”
“她不能去。”
“我不愿去。”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皙瞥了眼伊,又看向檀,道:
“父亲,此事险恶,她一个女子,如何能行。我只一人去便可——”
“金乌皿,在南门一守门人手中。”
皙闻言,立即起身。檀叫住他:“我若不与你同行,你必知密语,他方才告诉你。”
皙立马坐好,道:“不知这密语为何?”
中容檀一字一顿道:“我将告诉与伊,你必当带她同行。”
两人一齐叫起来:“父亲——”
伊抢先道:“父亲,为何执意要我去?”
“既然她心意已定,父亲,还是让她留下吧。”
中容檀久久未言,他长叹一口气,罢了看向皙,道:“你出去吧。”
皙跪着不动。“父亲!”
檀指着门口,道:“你出去,我有事给她说。”
皙站起来,他看了一眼伊。伊也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