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春和六岁以前的事,只记得寥寥几个零碎的片段。
六岁以后就不同了。
2007年春节期间发生的一件“大事”,一直让她记忆犹新。
大年初一的下午,逯春和跟着妈妈和爷爷奶奶落地老家孟安市。
孟安是个典型的北方城市,暮冬很冷,年味儿很浓。
虽然每年只回来住半个月,但她很喜欢这座城市。
喜欢院子里厚厚的积雪,喜欢大门口挂的红灯笼,喜欢孟安菜的味道……
还喜欢一年只见一面的徐家哥哥。
逯非晚每一年都给他们拍了合照,她回江城后时不时就会翻着相册看。
因为这个徐家哥哥,和她认识的其他男生哪哪儿都不一样。
他瘦且白,鼻尖有点翘,笑起来右脸会出现一枚酒窝。眼睛内勾外翘,加上睫毛长直,像是漫画里才会有的人物。
他不爱说话,一说话就容易脸红,也不爱热闹。
对逯春和来说,徐家哥哥是个好看但又有点特别的朋友。
正月初三,是她和妈妈逯非晚去徐家串门儿的日子。
这天上午,逯春和里里外外都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衣服。
白色的羽绒服,浅粉色的毛衣,搭上牛仔喇叭裤和一双亮黑皮小短靴,再让妈妈扎两个羊角辫……
出门前,她偷偷把从江城家里带来的几块进口巧克力,安安稳稳装到口袋里。
跟着妈妈吭哧吭哧爬了五层楼,终于来到徐家门口。
在里面的人打开门前,逯春和的小手紧紧抓着妈妈的大衣,两只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紧张又期待。
“吱呀”一声,一个烫着满头小卷的漂亮女人打开了门。
“来来来,快进来快进来。”
女人的声音、穿着打扮和发型都格外热情,和她温婉的长相反差极大。
妈妈拎着礼盒往里走:“哎哟沈可,你这弄得啥造型啊?可真洋气!”
“哎哟喂我哪有你洋气?你这身大衣多好看呐!”沈可弯腰去接礼盒,“哎呀!你来就来拿什么东西?”
这句“台词”,逯春和近几天听好多遍了。
逯非晚直起身子,别了下散落的长发:“哎呀老样子,都是江城的特产,你喜欢吃的。”
等沈可放完东西,她找准时机:“沈阿姨好,祝您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我的天呐,小公主这么会说话!”沈可弯腰抱了抱她,语气比逯非晚更夸张:“一年没见,小公主都长这么高了,真漂亮!”
她腼腆笑笑。
沈可急吼吼地转身去拿餐桌上的红包。
“给,小公主,这是阿姨给你的压岁钱。”
逯非晚过来拦她:“你给她钱干啥?”
“一年没见了,你真啰嗦!”
沈可扒拉三两下,红包进了逯春和的口袋里。
她甜甜一笑,露出缺了一颗的下牙来:“谢谢阿姨。”
沈可摸摸她脑袋:“小公主不客气。”
话音刚落,一个男孩揉着眼睛从卧室里出来,上面穿了件袖子短一截的灰色线衣,下面搭了条松松垮垮的藏蓝色运动裤,揉眼睛的动作一直没停。
“逯阿姨好。”
他声音有些哑。
逯春和捏着红包,站在不远处定定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
他皮肤很白,被揉红的眼睛尤为显眼,有种要哭的感觉。
逯非晚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红包给他:“来,岁安,收好压岁钱。”
“不、不要了阿姨。”他整张脸都红了。
逯非晚拉起他的手,塞下红包:“乖孩子,收下吧。”
一旁的沈可抱着手臂斜眼看他:“该说什么?”
徐岁安抬眼看了下沈可,忙又看向温柔浅笑的逯非晚:“谢谢阿姨。”
逯非晚拍拍他的肩膀:“不客气。那不?妹妹在那儿呢,去找她玩吧。”
“好。”
逯春和先挪动步子走向他,到逯非晚跟前时,顺手把红包给了她。
意料之外,徐岁安先开口:“你今年……上一年级了吧?”
她点点头:“你上二年级了吧?”
徐岁安:“嗯,你去新学校感觉怎么样?”
她没回答,扭头看看叽里呱啦走向沙发的两个大人,扭回来指指他身后:“我们去里面说吧?”
“好。”
两人走进卧室,敞着门,大人说话的声音依然听得清楚。
逯春和踮起脚尖,坐到床对面的椅子上,屁股边往后挪边说:“一年级挺有意思的,我认识了好多新朋友。”
徐岁安看她坐好,转过身去:“那挺好的。”
逯春和的注意力时不时被外面的两人吸引:“我妈妈每次来你家,都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我妈妈也是。”
徐岁安坐到床边,和她面对面,说完话就低头抠手指。
逯春和捏着自己微微出汗的手心,看着他的脑袋:“你的嗓子怎么了?”
徐岁安清清嗓子:“这两天吃太多咸的了。”
“哦,那你多喝点水。”
“嗯。”
逯春和四处看看。
这间简陋的小卧室,挂着去年就见过的熊猫窗帘,窗台上放着缝纫机的零件和润滑油。
窗户斜对面是一张一米二宽的小床,床旁边有一张笨重的红棕色木桌。
一切都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
她的视线最后落在枕头边上,那里躺着一个棕色毛绒小熊。
她记得,这是半年前她和妈妈从国外回来,寄给他的那个。
徐岁安往床头挪了挪,把手垫在腿下面。
她移开视线,重又看向窗户,手心还是汗涔涔的,随手拉开了羽绒服的拉链。
徐岁安瞥一眼:“你热的话,就把外套脱了吧,屋里有暖气。”
逯春和马上脱掉:“你们这儿的暖气太热了。”
“一直都这样。”
徐岁安又垂下头,看着自己灰扑扑的凉拖鞋不说话。
逯春和抱着外套,晃着脚,脚上的小皮靴在阳光下闪着亮。
“你爸爸呢?他怎么又不在家?”她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他出去趴活了。”
“趴活是什么?”
徐岁安抿了下嘴,答:“就是开出租车。”
“哦,那我知道。”
她和逯非晚就是打出租车来的,不锈钢栅栏的左前方坐着一个男人,穿皮夹克,耳朵上别根烟。
她以为这个司机就是他爸爸的样子。
徐岁安问:“那你爸爸呢?他今年来孟安了吗?”
她去年跟他说,她爸爸很忙,来不了孟安。
逯春和抱紧衣服,眼睛眨啊眨:“我爸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我才不管他呢。”
逯非晚跟她说过,她爸爸在她出生前就“死”了,她也从来没见过爸爸。
她不理解什么是“死”,但感觉不是什么好事儿,从不随便跟人如实说。
徐岁安摩挲着粗布床单,没接话。
逯春和想到哪是哪,重新起了个话头:“妈妈说大年初一是你的生日,但不让我给你准备礼物,说沈阿姨不喜欢,这是为什么呀?”
他抬下眼:“不知道,我妈妈从来不给我过生日的。”
逯春和一僵,脚抵在椅子撑上一动不动。
“好吧。”
两人都不说话,只剩下外面两个大人的说笑声。
又默对半晌,逯春和忽然从外套兜里掏出一把巧克力,小心翼翼走向他。
“祝你生日快乐,岁安哥。”
她满脸稚气与真挚。
“收下吧,这个不算什么礼物。”
徐岁安看一眼快要从她指缝中掉出来的巧克力,缓缓摊开两只手接了过来。
“谢谢。”
“不客气。”
“哈喽?”穿着高领毛衣的逯非晚突然出现在门口,笑容亲切:“两个小朋友,洗洗手,准备吃饭咯。”
逯春和即刻转身,抱着羽绒服跑向她。
逯非晚接过她的羽绒服,折了折,放到沙发上。
“和哥哥说什么了?这么高兴。”她问。
逯春和羞赧一笑,拉她往卫生间走。
等逯非晚打开水龙头,她踮起脚掩着嘴说:“我偷偷送给岁安哥哥几块巧克力。”
逯非晚关掉水龙头,也压低声音:“你什么时候带的巧克力?我怎么不知道?”
她“哼”了一声,回答:“这是秘密。”
“傻丫头。”
逯非晚笑得宠溺,重新打开水龙头,帮她洗手。
洗完手出来,餐桌上已经放满了菜。
有炖鱼、松仁玉米、锅包肉等等,都是逯春和喜欢的。
逯非晚:“春和,你看看你沈姨多疼你,一大桌子全是你爱吃的。”
逯春和冲对面的沈可一笑:“谢谢沈阿姨。”
沈可心都化了:“哎呀不用客气,乖乖,来阿姨这儿就当自己家,喜欢什么吃什么!”
“嗯嗯。”
沈可旁边的徐岁安拿着筷子盯着菜,迟迟没动。
逯非晚探过去问:“怎么了岁安?是没胃口吗?”
徐岁安摇摇头:“没事,阿姨,您吃。”
说完,他扒拉了口米饭。
逯春和停下筷子,把自己面前的松仁玉米端起来:“妈妈,岁安哥嗓子哑了,要吃清淡的,你帮我换下。”
逯非晚忙接过来,和徐岁安面前的红烧肉掉换了位置。
徐岁安紧紧捏着筷子:“谢谢阿姨。”
逯非晚笑笑:“没事,快吃吧。”
沈可边嚼边说:“哎呀,你们吃你们的,管他干嘛?”
逯非晚:“岁安嗓子不舒服,你也不说给孩子弄点清淡的。”
沈可:“他就是好日子过多了,别管他。”
逯非晚瘪瘪嘴,欲言又止。
沈可看一眼嘴巴鼓鼓囊囊的逯春和,嘴角扬起:“老逯啊老逯,我可真是羡慕你呐。”
逯非晚抬眼:“又羡慕我啥?”
沈可:“你说你怎么就那么会生呢?我看着春和小公主我就开心。”
逯非晚哼笑一声:“你不会生啊?你家岁安多乖呀,长得也好看,我都没见过这么漂亮又懂事的小男孩,知足吧你。”
逯春和瞅一眼斜对面的人,他嘴巴里慢吞吞嚼着东西,看上去胃口不佳。
沈可斜旁边的人一眼:“他呀,就是个闷葫芦,干啥都是扭扭捏捏的,愁死个人。”
逯非晚下巴指指墙上的奖状:“岁安才小学二年级都给你拿回来这么多奖状,你不光荣啊?”
“也就指着这些奖状下饭了。”沈可筷子一停,“嘶”了一声:“你说当初我要是——”
逯非晚当即打断:“没有‘要是’,沈可。吃饭,别在孩子面前胡说八道。”
沈可认命似的点点头,端着碗继续吃饭。
徐岁安扶着桌子从椅子上下来,低低地说:“我吃饱了。”
逯非晚:“再吃点吧岁安,你那么瘦。”
沈可突然不耐烦:“你别管他!饿他一顿就好了。”
逯春和目光紧随徐岁安,急忙放下筷子,也下了地。
“我也吃好了。”
逯非晚转过去:“你俩等等,还有个神秘任务没跟你们说呢,先别跑。”
徐岁安和逯春和重又回来坐好。
逯非晚放下碗筷,抽张纸擦擦嘴,完事问道:“你们两个想不想一起当回小花童呀?”
逯春和眼睛放光:“妈妈,给谁当花童呀?”
徐岁安瞄一眼逯春和,盯着眼前的饭碗不吭声。
逯非晚:“是我和你沈姨的一个好朋友,你也是叫阿姨的,她要结婚了,想让你和你哥哥一起当花童。怎么样?你愿意吗?”
逯春和高高举起右手:“我愿意!”
半晌,徐岁安一直没出声,沈可伸出胳膊肘杵了他一下。
“说话呀,哑巴啦?”
徐岁安皱着眉,胸前起伏着,猛然提高音量:“我不愿意!”
另外三人均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