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云松开捂住眼睛的手，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死死盯着陆意卿，唇瓣颤抖，十分费劲的从嗓子眼里扣出来两个字:“小！姐！”说完，她抬手指了指陆意卿，接着指向自己，用尽全身力气运动舌头，大声喊道:
“云！”
陆意卿震惊到连手里拿着的盆都掉了，“云”这个字她刚刚说过，绯云学习能力极强的话，能喊出来情有可原，可“小姐”这两个字她没跟绯云说过。
该不会是从刚才离开的侍女那儿听来的吧……
“云，你从哪里学来的‘小姐’这两个字啊？”陆意卿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兴许是她听错了呢？
绯云目不转睛，又是一副没听懂的样子。
陆意卿嘴角一抽。
她还能说什么？绯云只是听不懂而已，能有什么错！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扯出灿烂的笑脸继续鼓励道:“你太聪明了！”
压抑许久的天性仅仅被陆意卿撕开了一条缝便如泄洪般一发不可收拾。绯云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兴奋，浑身都在发颤，声如洪钟:“聪！明！”
“嗯嗯嗯，说得好！你是最棒的小孩！过来我给你擦干净身子。”
“说！好！害！”
“不是害，是孩，小孩。”
“小！孩！”
“嗯嗯嗯，太对啦，继续继续。”
……
就这样，绯云以似友非友，说是侍卫又不是侍卫的身份留在了陆意卿身边，不过半年的言传身教，绯云便脱胎换骨，从兽，变成了一个真正意味上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陆意卿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拜叶临风为师，绯云自然也跟着一起学。只是二人选择不同，陆意卿只求能在敌人手下逃走，而绯云决心成为陆意卿身边最锋利的刃。力量、速度、技巧、作战的意识，全都是经过非人的训练一点点磨出来的。
陆意卿一开始并不知情，还以为绯云的训练强度与自己一样，直到绯云身上出现的伤痕越来越多，根本瞒不下去。
她气急，第一次用命令的语气让她停止训练，绯云也头一次拒绝了陆意卿的提议。
二人冷战一个月，是陆意卿单方面不理绯云，绯云也知道陆意卿这回生了很大的气，想道歉却不会说，只是渐渐不再遮掩自己的锋芒，在训练场上总能全身而退，惊的叶临风以为她被哪路鬼神附体了，得知绯云之前是在藏拙，倒也理解。
毕竟没人想被当成怪物。
陆意卿自然明白绯云的性子，拿她没辙，于是趁着绯云睡觉偷偷给她上药，结果绯云根本没睡，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绯云看着她很认真的道了歉，陆意卿本也不怪她，就是气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如今她这般厉害，她无话可说，干巴巴的告诫完今后要以自身为先后两人重归于好。
再后来，绯云出师了。
其实不该这么快，但她把叶临风给打了。
打的人家毫无还手之力。
叶临风失了面子，要当众罚绯云三十鞭，陆意卿趴在她背上，替她受了一半。
原因无他，绯云打叶临风的理由是他看陆意卿的眼神里都是厌恶。
陆意卿以为挨了罚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谁知当天晚上绯云去叶府上将叶临风又打了一顿。
赶过去时，叶临风正鼻青脸肿的坐在桌子上，脸上的笑容活像走火入魔:“你可真是养了条好狗。”
陆意卿想说绯云不是狗，更不是她养的，可看了看叶临风的狼狈样子，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诚恳的对他道歉。
绯云拦下了她，将她腰间那枚蛟龙令解下来展示给叶临风看，吞下嘴中淤血，一双眼睛灿若明星，语气冰冷又极为认真道:“小姐不是你心里想的那种人，现在给小姐道歉。”
叶临风看到那枚令牌，面色灰败，口中喃喃:“怎么会是陆家人……”
作为昔日学生，即便叶临风这位师父如何厌恶她，也还是尽职尽责的教给她真本事，陆意卿不忍见他这幅模样，拉了拉绯云的衣袖，小声叫她回家。
绯云不依，执拗的等叶临风一个道歉。
良久，叶临风缓缓起身，对陆意卿行了礼，既周到又恭敬:“我错怪陆小姐了。”
说完，生怕被人打断似的紧跟一句:“你们都出师了，今后叶家不会对陆家有任何偏见，你们走吧。”
陆意卿属实被吓得不轻，拽着绯云的袖子就跑了。
天杀的，谁知道这老爷子是不是喝多了脑子不清醒，一生从未屈膝的不败神话，大名鼎鼎的镇国将军叶临风居然向她道歉？酒醒之后不会杀她泄愤吧？
然而，叶临风没喝酒，也不气愤，气愤的另有其人。
回到家，姜柔要处死绯云来平息叶临风的“怒火”，陆意卿拼上一条命，以满身磨灭不掉的伤疤换取绯云活着的机会。
绯云永远都忘不了，双手困于枷锁，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她眼睁睁看着鞭子落在陆意卿身上，一下接一下，血液在地面蜿蜒，染红了她洁白的衣角，更流进了她的心。
这不是第一次她看着陆意卿受伤而无能为力，可这一次，她尤为恨。
她恨自己无能，恨姜柔不顾半分血脉亲情。
她恨到想杀了姜柔。
直至今日，这股恨意不灭，时间越长越浓烈。
儿时圆滚滚的、矮小的身影与如今冰天雪地中坚韧如竹的脊梁重合，绯云只觉恍如隔世。
旧事已随流水而去，故人未易赤子之心。
陆意卿在前方一步不停，不知道身后二人在说些什么。她也不在意，总归不是在密谋如何害她。
约莫走了半刻钟，陆意卿终于亲眼得见传闻中和她有五分相似的陆晚婉。
一袭鹅黄色衣裙，静静站在长公主府中最外围的暖阁，熟悉的五官排列出一个柔弱可欺的表情，陆意卿感到一阵恶寒。
像！太像了！简直就像把姜柔一脚踹进了她的身体里！
陆意卿愣在原地，迟迟不曾开口让陆晚婉起身 ，这正中陆晚婉下怀。
她微微抬头，恰到好处的露出一段雪白纤细的脖颈，配上一张泪眼婆娑的脸，我见犹怜道:“姐姐，我是来拜见姐姐和……”
话音未落，一柄长剑寒森森抵在她颈间。
绯云比她高了不止一头，冷漠目光随着剑锋轻轻刺过去，带着千钧威压。
陆晚婉登时双腿发软，声音不住发颤:“你！你这是做什么？！”
豆大的泪珠一颗颗从脸颊划过，似受了惊吓的兔子惹人怜爱。
主子这般，侍女蓉月自然不遑多让，亦是瑟瑟发抖的模样，却强撑一口气道:“大小姐，就算您再怎么看不惯我家小姐，也不至于拿剑指着她吧？！”
“这是什么话！长公主殿下尊贵无双，何时需要亲自举剑砍人？”
陆东榆上前拍了拍绯云的肩膀，后者会意，拧着眉干脆利落的挽了几个漂亮的剑花，收剑入鞘，慢悠悠退回陆意卿身后，眼神始终警惕的落在对面主仆二人身上。
陆东榆眉眼弯弯，笑嘻嘻开口道:“陆家小姐，奴才斗胆最后提醒您一次，莫要乱攀亲戚，殿下仁慈，可不代表某些人能没脸没皮的贴上来。”
作为陆意卿府上总管，陆东榆这番话极其放肆。一位高门贵女无论做了什么都不是他这种下人能妄言的。若是换了别人，打上五十板子都算轻的。
但，谁让他背后是陆意卿呢。
他今天还就要狗仗人势一回，把这一对儿不要脸的主仆骂到无地自容，从此再不敢出现在殿下面前！
陆意卿早已回神，却只是静静盯着陆晚婉的那张脸，心中说不出的酸涩。
她原本是什么模样呢？十年未见，陆意卿竟忘了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妹儿时是何种长相。
付出巨大痛苦的结果就是与他人有几分相似吗？
果然还是没办法不讨厌啊。
陆意卿微不可查的叹口气，整理好情绪后赶在陆晚婉张嘴说话前淡淡道:“陆老夫人亲自照拂长大的小姐便是这般没有家教，不知礼法的？”
陆晚婉眼中还泛着泪花，闻言惊慌失措道:“姐姐，您，您怎能如此说我！”
见状，蓉月强行移动自己的身体挡在陆晚婉身前，紧接着道:“那大小姐身边的人都这样狗仗人势吗？我家小姐好歹也是……”
“也是什么？”
陆意卿冷冷扫她一眼，风雪裹挟着杀意直击蓉月的灵魂，仅仅四个字，打的蓉月如坠冰窟。
寒冷，刺痛，无法呼吸。恐惧在这一刻蜂拥而上，吞噬了她堆砌起来的所有勇气。
蓉月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陆意卿轻蔑的笑出声，大发慈悲放过了她，视线缓缓移动，最终落在陆晚婉苍白脆弱的脸上，似是讥讽，又像在提醒什么:“东榆是本殿府上总管，正二品的食禄官员，他，狗仗人势？陆小姐，即便真是如此，打狗也要看主人啊。”
正二品？区区一个长公主府的总管居然与皇宫大内总管一个品级，凭什么？！
她陆意卿究竟哪里值得皇上如此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