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柔不是很在意她的话,四处打量陆意卿的队伍。
忽然,她的目光落在马车上悬挂的四个凤凰琉璃灯上,面露不悦:“她怎么能用凤凰纹样的东西?快点儿撤下来,叫旁人看见了,要说我陆家没规没矩的。”
她话音刚落,几个小厮打扮的人就往陆意卿所在的马车那边走去。
李闻识带着几个羽林军拦住他们,个个面沉如水,剑已出鞘三分。
“皇兄亲手为本殿所做的灯,也是你们这些人有资格触碰的吗?”
陆意卿在马车内端坐着,终于幽幽开口,但语气明显不好。
她握住手中的簪子,深呼吸几下,将它妥帖的放在自己胸前,紧紧挨着那颗不安的心。来自秦凝烟的爱让她什么也不怕。
一直躲着也绝不是陆意卿的风格。
她示意绯云拉开车帘,从容不迫的走出马车,笔直的站在高处,沐浴于炫目的阳光之下,身上用金丝线绣上的凤凰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会振翅而飞。乌黑柔顺的长发梳成一个高马尾,由紫金小冠束着,又在小冠之后用一些头发编了两个小辫,其中串上不少或白色或透明的宝石,个个成色极佳,市面上千金都不一定能买的到一个,竟被她拿来编进头发里。披散在背后,与玄色朝服相得益彰,随着陆意卿的动作而晃动,像夜空中一闪一闪的星星。
陆意卿所带饰品不多,却反而显得更加贵气,她的那张脸更是将这份贵气提高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境界。
是天生的领导者的样子。
陆意卿浅浅一笑,拨弄起右手上的奇楠沉香佛珠,打量了一下聚在马车周围的那些人,随后目光移到她最不想看见的人身上,笑容渐浓:“怎么,一向看重君臣之礼的陆老夫人见到本殿为何不行礼?”
姜柔不屑的扫她一眼,动作敷衍的行礼,也仅仅是弯弯腰,半分恭敬都不曾有。
这倒是姜柔会有的反应。
陆意卿毫不意外,气质温润嗓音却冷淡:“罢了,念在老夫人身体不好,本殿不与你计较。”顿了顿,她朝绯云伸出左手。
绯云会意,快步走过去搀着她,慢慢从马车上下来,站稳后继续道:“你们也都起来吧。”随后长袖一甩,转身第一个从正门入府。
姜柔怒斥她目无尊长,不懂规矩。
闻言,陆意卿脚步停顿,微微侧头,笑的十分轻狂:“老夫人跟本殿谈规矩不觉得未免太可笑了吗?”
留下这一句,陆意卿也不顾姜柔的脸色有多难看,头也不回的朝正厅走去。
跟着她的人也都抢在了姜柔前面入府,险些没把这个风韵犹存的老妇人气晕过去。
等到了正厅,陆意卿直接坐在了主位上,也不主动开口说话,未给姜柔留一点儿作为长辈的面子。
不过,姜柔不愧是在动荡的前朝中一刀一枪杀出来的老人,很快便调整好情绪,看似关心,实则字字直击要害道:“意卿啊,皇上虽然宠你,但你也不能失了礼法。这一身玄色金凤纹的朝服,你是万万穿不得,快到后边儿去换下来吧。”
陆意卿柳眉一挑,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忍俊不禁道:“礼法?皇兄连龙椅都能划给本殿一半,一身朝服又算得了什么?”
姜柔知道陆意世极其宠爱陆意卿,却不曾想到是可以共享江山的宠爱。她立即对陆意世感到失望又愤怒,但并未泄露半分,面上仍是一副严厉的长辈模样,苦口婆心劝诫道:“你可不要仗着皇上宠爱你便恃宠而骄,无法无天。我听说你在廖沙城剿灭了一伙沙匪?为什么不交给当地的官府处置?你一介女子,怎好插手衙门的差事?再说,你做出这种事,日后可就不好嫁出去了。”
陆意卿掩面笑的更加放肆,眸中满满都是讥讽之意:“老夫人这是在管教本殿吗?你是什么身份?竟敢藐视皇威?本殿封号摄政,帮皇兄监察天下自然是他允许的,别说几个沙匪,就是朝廷命官也照样能先斩后奏。老夫人如此责怪我,莫不是与那贼人有旧?还有,本殿不久之前已经定下了婚约,能不能嫁出去是本殿自己的事,不劳老夫人费心。”
“你订婚了?”
姜柔忽然变了脸色,眉头紧锁:“为何不告诉我?你许得哪一家?苏家?叶家?还是和亲?”
陆意卿拨弄佛珠的手一顿,装似很惊讶道:“老夫人为何问这种话?本殿嫁与谁,难道还要通知你吗?这是臣子该过问的事?”
姜柔冷哼一声,依旧是高高在上的主导者样子:“都是一家人,你还要跟家里人摆架子?”
一家人?
是多次想要把她置之死地的那种家人吗?
姜柔居然还有脸说自己的是她的家人?
陆意卿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成拳头,面上是更震惊的样子:“陆老夫人是在开玩笑吗?君臣之间可是尊卑有别,这不是你说的么?”
她身子坐的笔直,虽然年轻,可咄咄逼人的气势不比姜柔少半分:“方才你见我不跪,本殿已然因为你上了岁数而忍让。现在你又想来对本殿的婚事指手画脚,莫非是把自己当作皇亲国戚了?还是对本殿迎娶秦副相有什么不满?不过无论如何,本殿念在你年纪大了脑子不清醒,就再忍一次,但,也仅仅只有这一次了。”
陆意卿几句话堵的姜柔一时哑口无言,因为她的确是把自己当作皇亲国戚,也对陆意卿的婚事不满。
此时言辞反驳的太狠就是欲盖弥彰,含糊其辞就是确有其事,还都会叫人以为她仗着年长陆意卿几十岁就随便欺负人。
陆意卿一再忍让,她倒成了恶毒祖母。
姜柔还在思考怎么回答,陆意卿已经起身欲走,仿佛多呆一刻,她就要吐出来了。连招呼都不跟姜柔打,径直往外走。
姜柔终于忍不住拍桌而起,怒不可遏道:“陆晚月,我是你祖母!”
十年没有听见这个名字,如今乍一听到,陆意卿也有些压不住火。
她最讨厌陆晚月这个名字。
晚月,夜晚永远比不上白天光辉灿烂,月亮永远依附太阳的光芒。
她曾听人说,她的哥哥陆意世以前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是耀眼的太阳的意思,可陆意卿出生之后,陆意世就不许别人那么叫他。十六岁左右,他当着全部族人的面在族谱给自己和陆意卿都改了名字,宣布从此以后,陆家没有晚月,只有他的妹妹陆意卿。
姜柔再次叫起这个名字,无非是想提醒陆意卿不要忘记自己是谁。
但,陆意卿就是陆意卿。
她微微侧头,斜睨着姜柔,冷冷道:“老夫人莫不是人老了记性也不好了?您的亲孙女陆晚月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死在鹰嘴崖,被你活活打死的,还记得吗?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陆意卿,舒离的摄政长公主,不是你那个惨死的可怜孙女。”
她实在是无法与姜柔待在一处,厌恶和恐惧的情绪差点淹没她,让她控制不住自己,如果再待下去,或许,她会做出一些不可挽回的事。
本就没几天好活,陆意卿不想勉强自己跟讨厌的人虚与委蛇。
她几步走出正厅,离开陆府,坐上自己舒适的马车,向自建成以后陆意卿还没见过几次的长公主府扬长而去。
马车上,除了陆意卿以外的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想安慰陆意卿,又怕自己说错了话,平白无故惹陆意卿更加伤心。
几人先是小声嘀咕,接着互相推诿,最终争执一番后,唐曼殊、陆东榆和李闻识共同把这项艰巨的任务交给了绯云。
毕竟在他们四个人之中,只有绯云跟陆意卿跟的时间最久,也最了解陆意卿,还知道陆意卿曾经叫过陆晚月。
由她开口,一定能避开陆意卿的伤心事。
绯云看着他们三个无比信任的目光,无语的翻了个白眼。
觉得她能避开陆意卿的伤心事?
简直是痴心妄想,痴人说梦,危言耸听!
这件事就好比你最常用的手上长了个倒刺,平碰不到便不疼,一旦碰到,就疼的要命。你想把它撕掉,可是撕的快了会流血,撕的慢了又任受不住疼痛。可是不撕它就一直杵在哪儿,时不时就让你痛彻心扉。
这种情况下,还计较什么长痛短痛?
反正都是痛!
此时此刻,绯云突然间希望秦凝烟能陪在陆意卿身边。
虽说秦凝烟暴力又可怕,可哄起陆意卿来那真的是信手拈来,轻车熟路。安慰的话一套一套的,声音更是能酥掉人半身骨头。
绯云就不行了,她完全不会哄人,尤其是陆意卿这种像是比较细腻的,除了干巴巴的说几句“您别哭了”、“不要害怕”之外,她组织不出任何安慰性质的语言。
但其他三个人都指望着她,她只好硬着头皮斟酌很久后才尽量放柔嗓音道:“殿下,您、您别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