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暗淡,厚重的大块积雨云将阳光全部隔绝在外。阵雨远没到彻底止歇的时候,灰黑混着暗红色的水痕在穹顶外侧缓缓滑落,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血水。
路信洲到达事故发生地,B区一座造纸厂的外部。
原本聚集的人群已经被驱散,地上散乱了许多被践踏撕扯的横幅,造纸厂自产的纸张上面用废弃的机油乱七八糟地写着“缩短工时”“反对无效加班”等字样。
因为书写材料不够,有的字写到一半便换成了干涸的棕红色,或点或线的褐色溅落在旁,被随手抹成触目惊心的一片。
每逢雨季,基地整体会进入戒严状态,各个岗位的工作者都在加班加点。工厂二十四小时运行、军卫无间歇全面巡逻,可以说,雨停之前,所有人都处于高压状态。
工人会有不满情绪是正常的,但在戒严尚未结束时爆发大规模甚至有人死亡的游行运动,这种严峻的情况实属前所未见。
路信洲跨越警戒线,分管B区的军卫队长立刻迎了上来,后面跟着几个行政负责人。
“路长官。”
军卫队长隶属军事庭,算是路信洲的直系下属。他敬了个礼,向路信洲汇报:
“所有参与游行的工人都已经被拘留,治安所正在审讯,只是,涉事人员众多,目前还不好确定处罚力度。”
“游行原因?”路信洲问。
“根据审讯,导火索是工人们昨晚加班赶制的一批即将送到C区的书写用纸。”
路信洲声音微冷:
“C区对书写用纸的需求量是偏大,但指标是每月固定的,并不是因为雨季临时加派的任务,怎么会因为这个出问题?”
“有人翻出了C区调配物资的详细信息单。上面写着,C区这批纸张的用途是抄录乐谱与诗歌。工人们觉得这不是必需项目,认为C区浪费资源,不该占用特殊时期宝贵的休息时间。”
不知道多久没接触过“诗歌”,军卫队长说起这个词时略微卡顿了一下,他继续道:
“其实C区整体的福利待遇并不如B区,只在这些文教类资源上有些优待,但正好赶上工人高压加班,加上前段时间C区的一片地块被划给B区建造了新的工厂,B区的居民本来就不太看得上C区,几个工人带头起哄,事情居然就闹大了。”
这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路信洲瞟了眼身后满脸愁容的几个区域负责人,神情淡漠地利落下令:
“带头闹事的严惩,其余人只要承认自己冲动犯错就可以无罪释放,否则与领头者同罪。找人把这片地方收拾干净,生产线今天就要重新启动,把耽误的工时补回来。至于C区的物资,按时送过去,都是基地认证过的指标,没有必不必需的区别。”
说完,路信洲问军卫队长:
“那个意外身亡的工人是什么情况?”
如果不是在戒严状态下还闹出了人命,这起事故本来也用不着路信洲亲自处理。
有下属把出事工人的资料递给路信洲,军卫队长接着汇报道:
“他叫杨羽,今年二十九岁,是当晚加班的工人之一。但他并没有参与工人们后续的罢工游行,正相反,他觉得C区的申请是必需项目,因此和当晚带头闹事的几人起了冲突。”
路信洲正在翻阅资料,看到这人有数次进出C区的记录,每次都是去文教中心旁听一个月一次的公众诗歌课程。
“他死于斗殴?”路信洲问。
“不是的,在游行爆发后,杨羽自杀了。”
听到军卫队长的这句话,路信洲从资料上移开视线,眉峰因怀疑而微挑。
路信洲指尖正捏着一张居住调动凭证,杨羽申请了从B区移居到C区的住所调动,这种申请很难成功,但路信洲手里这张凭证上已经盖了准可章。
已经可以搬走了,为什么要自杀。
自杀在诺亚是重罪,特别是在一个人还有劳动能力的情况下,草率自杀甚至会波及亲邻好友。
“尸检做过了吗?确定是自杀?”
军卫队长道:“杨羽用的工具是工厂的裁纸刀,伤口角度和深度都没问题,而且,有目击者看到了他自杀的过程,只是现场太过混乱,他与工人们的关系又向来不亲近,所以没来得及阻止。”
路信洲翻到资料的最后一页,那是一张还没有使用的入场票,三天后在C区的文教中心有一场面向普通民众的诗歌朗诵会。
路信洲收起那张票,同时道:“我去一趟C区。”
路信洲本以为自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来C区,却没想到意外发生得这么快。
他没有事先跟区域负责人打招呼,只身来到了文教中心。
基地的各项资源首先倾斜向重工业制造和生物技术,说是文教中心,但这里的文教资源其实并不丰富。
新生孩童在核心区接受无微不至的照顾,年轻进化者则在训练中心接受专业的异能训练,排除这两个最需要培养的群体,在这里接受教育的也就剩下了被救回基地的幸存者和想要提升知识素养的普通居民。
文教中心大楼的占地面积不小,但高层的大部分房间都已经关闭了,只有一二层基础教育的教室和礼堂还维持运营。
路信洲径直走进了总负责人办公室,见他进门,坐在办公桌后的女性并没露出惊讶或恐慌的表情,起立温声道:
“路庭长。”
不分所属部门,诺亚的绝大部分公职人员都会直接尊称路信洲为长官,像这样按军事庭庭长的职位来称呼路信洲的反倒是极少数。
女人名叫林榆,文教中心主任,她其实很年轻,只三十岁左右的样子。林榆五官清秀、身形单薄,气质温文尔雅的女人却留着一头并不温婉的齐耳短发,衣着也是最朴素干练的款式。
“林主任,你知道我要来。”路信洲道。
“杨羽是个很认真的学生,听闻噩耗,我也很痛心。”
林榆语气平和地道:“我猜军事庭会派人过来调查,但并没想到这个人会是路庭长您。”
路信洲无意与人寒暄,直接道:“杨羽每个月都会来文教中心听你的课,林主任,或许他曾经向你吐露过一些不为人知的信息。”
林榆微笑着摇了摇头:
“很遗憾,路庭长,我与他并没有私交。文教中心已经没有多少老师了,我讲授的课程不止这一门,他对我来说只是一名资质平庸的普通学生。”
“硬要说的话,基地每月抽奖补助物资的时间恰好与公众诗歌课程的时间冲突,杨羽却每次都选择了来听我的课,对此,我很感动,我觉得他应该是个心志很坚定的人,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杨羽死于自杀。”
路信洲打断道:“你不觉得他是个心理脆弱的人吗?”
林榆似乎怔住了,微笑消失,有一瞬间,路信洲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种堪称悲恸的神色。
她轻声道:“抱歉,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并不知道杨羽的死因。”
路信洲没接话,他看出林榆此刻有话想说,静静地等着林榆开口。
“路庭长,我的话在您听起来可能会有些奇怪,但我不认为一个每天读诗的人会自杀。”
林榆望向路信洲,她比身高将近一米九的男人矮很多,视线却像平视似的,语气不卑不亢:
“像您这样的强者只依仗自己的力量就做到不向艰难的现实屈服,而对于杨羽这样的普通人,诗歌是他所能寻求到的最强大的外援。”
“诗歌不死,杨羽是不会自杀的。”
很突兀地,林榆说了一句非常没有道理的话。
她似乎在暗示什么,路信洲眉头微蹙,但他并不认可林榆的说法。
路信洲并不熟悉与文艺相关的领域。这无可厚非,在连生存都困难的年代,文艺早已成为了一件奢侈且不必要的事情,诗歌没法让感染者在病痛中活下来,更没法对抗虎视眈眈的污染物,被割舍也是相当自然的事。
林榆似乎也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她眼底浮起笑意,语气却不免落寞地问路信洲:“您觉得我在说笑吗?”
路信洲微微颔首,不置可否:“抱歉。”
在路信洲的认知里,诗歌似乎只是一种会放大人类感性的文字,如果一个人本就懦弱,他不认为几段文字会有力量让人变强大。
“没关系。”
林榆依旧带着笑,亲和却疏离:
“其实如果您有兴趣,我这里倒是有诗集可以给您,或许会改变您的想法。但很可惜,您似乎并没有空闲。”
话题越跑越偏,路信洲逐渐丧失了耐心,他已经不指望从林榆这里问到更多信息,林榆的话对他来说只印证了一件事,杨羽的自杀有蹊跷。
向来信奉效率至上的路信洲转身离开,林榆却在这时叫住了他。
“对了,路庭长,您或许救过一个叫越眠的孩子?”
路信洲蓦地停步回身,他没开口,答案却显而易见。
林榆重新扬起笑容,这大概是她对路信洲露出的第一个与礼貌无关的表情。
“怪不得我们联系了很多次越眠的入城引荐人都没收到回信,老师们都说,怎么会有人忍心不管这么漂亮聪明的小朋友。”
越眠这种没有身份的幸存者在进入诺亚时需要一名引荐人,在被引荐人通过考核之前,这名引荐人也就相当于他的监护人,需要对被引荐人的诸多事宜负责。
林榆解释道:“您别误会,我没有查过越眠的私人信息,只是他的作业里写得实在有些明显。”
“作业?”
“是的,一直想联系您也是因为这个,我觉得越眠写的有些东西很值得交给他亲近的人保管。”
说到这儿,林榆其实有所犹豫。冷冰冰的男人怎么看上去都不像是和越眠“亲近”的样子,说不定路信洲是救了一批人回城,越眠只是其中毫无特殊之处的一个。
可眼见路信洲冷着张脸,半天也没有要转身走人的意思,林榆心里有了底,把越眠的本子翻出来交给了路信洲。
大概是做语言和书写练习的作业本,路信洲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越眠并不算好看的字迹——
飞在荒原的蓝色太阳
每次眨眼都是一次天亮
我常常看日出
日出不常看我
“这次练习的题目是眼睛,我让他们每人写一段话或者一首诗,写一双自己最喜欢的眼睛。”
林榆道:“长着蓝色眼睛还出入荒原的大忙人,我想诺亚的每一个人都会最先联想到您。”
“他写的有点意思吧?”
林榆兴致勃勃地说:“虽然没什么深层内涵,用语也稚嫩得很,但其实这也能算是诗了。越眠很有想法,诺亚大多数人都写不出他这种话的。”
看着那几行字,路信洲半晌没有言语。
越眠这几句话只能算是有点意思吗?
路信洲想,若真如此,那诗或许确实是一种很强大的东西。只是因为看到了这几行字,他多日来在内心构筑的防御几乎瞬间崩塌,他在这一刻无法否定自己狂跳的心脏,他很想见到越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