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皇帝现下正病着,没人敢因为新生命的降临便忘却了缠绵病榻的他,二来,没人知道郑妃诞下来的女孩究竟是公主还是皇孙女。
当初凌睢发现了三皇子和郑妃通奸一事,便以此作为筹码,换慕九龄救他一命。
这虽说是皇室的一桩丑闻,是极不符伦理纲常的,但郑妃也就大了三皇子几岁罢了,又都年轻气盛,被圈在同一地方,换个角度来看两人走到一块似乎也正常。
这等私情别说是在皇家,就算是在寻常百姓家也是断断不可有的。
得知此事后,皇帝当即下令将三皇子慕庭贬为了庶人,不知怎的却留了郑妃一命。
她将来诞下来的孩子要么是皇子要么是皇孙,总归是天家的人。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和慕九龄在雪地里相逢,以及救他都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一个要除掉敌人,一个要求生。
他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原本不想求皇位,可在凌睢看来,他从未见过像慕九龄这般如此贪恋权势之人。
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又有几分是真的。
现下慕玉玄是败落了,不过他本来就活不长了,凌睢倒是并未觉得解气,只是有些担心凌意。
自从慕玉玄被禁足以后,凌睢便再没见过听过他了。
慕九龄难得带凌睢出宫,这次说是要去戏院听戏。
雅间内,凌睢问慕九龄:“今日演的是何戏?”
慕九龄:“《长生殿》。”
凌睢又问:“哪出?”
“第一出《定情》”他道,“和第廿二出《密誓》。”
话音刚落,便见戏台上宫灯骤然一亮,明皇锦缎似流水从苍穹泻下。
只见生角扮演的“唐明皇”戴着冕旒从丝竹声中踱步而出。
今日这曲《长生殿》是专程为二人关上的,因此台下坐着的观众便只有二人。
唱词的情意裹着昆山腔的婉转钻入人的耳朵,“唯愿取,恩情美满,天长地久。”
凌睢垂眸默念着戏词,“恩情美满。天长地久……”
慕九龄凤眸睨着他,“怎么,不喜欢?”
凌睢回神,“并未。”
慕九龄只觉得凌睢心里有事,却不愿说出口。
想来大概是因为慕玉玄暂时的败阵……
罢了。
一曲唱罢,凌睢目光追随着台上花旦的退场的背影,双目杲杲,“这唱的倒是极有韵味,只是不知这般的戏子成角,要经多少水磨功夫?”
此时候在雅间外廊的班主碰巧进来为二人沏茶,闻言搭讪着道:“公子金口玉言,小的这戏班子能得你这样的人青睐,可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班主低声道:“公子可知这底下唱‘杨贵妃’的便是咱们京城四大名旦之一的林官儿?”
凌睢望了一眼慕九龄,他素来不怎么对戏曲感兴趣,自己是不知道的,倒是慕九龄他就未必了。
茶水注入茶杯的声音咕噜咕噜响,班主弓身道:“这林官儿七岁被卖进戏班,每日五更天就要爬起来喊嗓子,三伏天裹着棉衣练圆场,寒冬含着冰块吊嗓,唱错了挨板子、唱的不好挨饿也是家常,这些年走来苦是苦了些,但成角儿后自是风光无限,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便也应了这个道理。”
这些东西凌睢先前便略有耳闻,他道:“为何不放了他去?”
“他们进来时便签了死契。”慕九龄道,“戏子地位低下,几乎没人愿意自个儿入行,他们大多是被人卖进来或者被拐进来的。”
“倘若相貌身段平平,或许还不会收。”
班主谄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这林官儿每唱一出戏,台下便有无数官老爷排着队送他金钗玉珠,跺跺脚整个京城都得抖三抖,风光起来比富贵人家的小姐都要气派。”
换而言之便是,他是戏班子里的摇钱树,他们怎肯轻易放走。
凌睢道并未看出什么“人上人”,这些戏子今日被哪个公子包去明日便被另一个王爷或者侯爷包去了,今日有人馋他的嗓子,明日便有人馋他的身子。
这戏班子做的尽是些吃人的勾当!
思及此,台上的奏乐之声再次响起,班主自是识趣地退了出去。
“在天愿作比翼鸟,”
“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凌睢倒是不明白了,慕九龄今日便只是带他出来听戏?还是说另有图谋。
“凌睢。”慕九龄突然叫住他。
“嗯?”
他一回头,便见慕九龄从袖子里拿出一支发簪。
凌睢不解,?了?眼,慕九龄便拉过凌睢的手,将发簪交于他手里。
凌睢垂眸,心头一紧,顿了顿道:“……我用不着。”
他尚未及冠,也并未束发,自然是用不着发簪的。
慕九龄淡淡勾唇,“留着日后用便是。”
“我不会束发。”
慕九龄抿唇,他原本就用不着自己束发,说这些不过是想要将发簪推脱掉罢了。
只道:“你不必亲自束发。”
凌睢唇边扯着笑意,五指合拢,捏紧手中的发簪,他及冠是在明年,慕九龄却早早将及冠礼送给他,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是在暗示他们之间未来无望了么?
凌睢向来不是那种别人给他一点好处,他便能将那人对他的伤害忘得一干二净的人。
即便是他在火场救了他一命,现在又送发簪来补偿,他仍是做不到感激似的主动投怀送抱。
凌睢又想起,当初在雪地里求慕九龄救自己一命的事,他那时只与他说了自己有三皇子的把柄,连把柄是什么都未告诉慕九龄,他便将自己带了回去。
“九龄,”凌睢叫住他,却没有抬眸与之相对,“你是从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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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九龄还是那句话,“见了你之后。”
凌睢沉吟,倘若是第一次见,那为何当初他为质子的时候,慕九龄不曾来问候过,若是第二次见,他只与他只是在雪地里的惊鸿一瞥,便情定终身,岂非是印证了慕玉玄的那句话。
“慕九龄不过是拿你当娈-宠……”
他想想便觉得后怕。
慕九龄拉起凌睢的手,将人带到自己怀里,用拇指拂去他的愁眉。
凌睢却下意识的想躲。
慕九龄低声道:“不会束发,那日后我便日日都为你束发。”
他喜欢他是从见了他之后。
见了他,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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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皇帝几乎连饭和药都喂不进去了,日日早朝告假,世人纷传龙御之期将尽。
他近来频繁召五殿下慕湫入殿,与他谈论朝中大臣谁忠谁奸之事,然而这太子之位终究还是慕玉玄的,他没废旧也没立新。
没有人猜的准他的心思。
东宫。
虞守提着食盒来探望儿子。
慕玉玄被禁足于东宫和几乎和打入了冷宫差不多,最大的区别便是,身处的地方不同。
昨日皇帝下令撤走了他挂在殿内的字画,今早皇帝又下令撤走他的殿内的褥子、暖炉、茶盏……
明日不知又要撤掉些什么了。
皇帝将他禁足究竟是要考验他还是要将其逼入绝境 。
慕玉玄不敢赌。
虞守将食盒放在桌上,一层一层打开,取出饭菜。
慕玉玄并未束发,双目无神,颇有一蹶不振之态,道:“母妃,你说父皇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虞守:“本宫…也不知。”
话罢,虞守将盛了米饭的碗,推到慕玉玄跟前,“快吃吧,近日也瘦了许些。”
慕玉玄一把抓住虞守的手,动作太突然,却将饭碗弄在了地上,米饭混着陶瓷碎了一地。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母妃您得帮儿臣。”
虞守一顿,脸上染上些许靳色,“你要本宫做什么?”
“儿臣知道了一桩慕九龄的秘密,”话罢,他便凑到虞守耳边与她道来。
“这……”虞守惊骇。
“您将此事说与父皇,他定不会放过他的。”
将来要是五弟坐上皇位都好,只要不是他。
他们争来斗去太多年了,也不求谁一定要比谁地位高、过得好,只要深陷泥潭时能将另一个人也拉下来便心满意足了。
虞守推开慕玉玄的手,站起身来。
“母妃,您这是何意?”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慕玉玄心下预感不好,“母妃您到底在想什么?儿臣才是您的亲骨肉啊。”
“不,”虞守再次推开他,缓了缓神色,道,“本宫自会帮你。”
“母妃?”
虞守望着慕玉玄欲言又止了一下,后退几步,低低笑道,“本宫会帮你,这么多年不都帮过来了么。”
话罢,转身急步离去。
慕玉玄心下“咯噔”一身,“母妃!”
虞守却是走的头也不回。
殿内安静下来后,从屏风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质问道:“你告诉了虞贵妃什么? ”
慕玉玄:“我要活命。”
凌意从屏风后走出来,冷眼瞧着他,“你总是在牺牲别人成就自己。”
“是么?”慕玉玄轻笑道,“还是你懂我。”
凌意疾步走到他跟前,“你把他供出来,那我呢?”
“我怎么办?”
慕玉玄:“你们兄弟之间手足情深,他会把你也拉下水么?如果是那样的话,你这个弟弟也没必要给他做了。”
他和慕九龄便是这样,他们早就没有半点手足之情了。
良久,凌意却否定道:“不!”
“什么?”
“人心不可测,人与人之间今日可以是手足之交明日便可是陌路之交。”凌意道,“你放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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