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满是污泥,一把捞起来,直接扛在了肩上。
裴申和荣枝都看见了。
他们面面相觑,也都认得出,那是辛墨的袍子。
见到辛墨的外袍,裴申心里更没底了,但他一直默默看着儿子的背影,看着那瘦削的少年仿若微雨中的旅人,头也不回地往远处走……
心里,竟莫名生出一股孤独。
裴晟很快就离开了裴申和荣枝的所在,他一路侧身往前,艰难地挨个挤过驻留在庙会街上交头接耳的人群。
说来唏嘘,那些人聊得兴起的话题,已经从最先的“神女娘娘”,到后来的“刺客”,如今又变成了“十金”。
裴晟感受着肩头那件袍子的凉意。
袍子浸满了水,比先前辛墨披到他身上时,重了可能两倍不止,还冷得刺骨。
裴晟心里暗暗嫌弃:也不知是什么金贵的料子,沾了水,竟一点也没了先前的光彩轻盈。
京城大户,富家公子,当朝权贵……
呵。
又如何?
暴雨倾盆之下,管它绸缎还是粗布,管它价值一亩地或一根针,沾了水、染了泥,大抵都是一样的狼狈。
裴晟想到这里,竟然莫名地感到了一丝愉悦。
这愉悦来得突兀却很有效——
有效地冲淡了他心头,不知为何翻涌而起的……自责。
他再接再厉地想:那个辛墨,不过也和他一样。
和他这个,出身乡野、从未见过世面的农夫一样,冷了,也要穿衣裳。
而他的衣裳,无论再贵重,如今也只能躺在泥潭里,无人问津……
任人践踏。
裴晟路过了不少人,也终于听到了衙役们隐约的议论,这才了然,父亲是从哪儿听说的“辛墨重伤”的消息。
听起来,那些衙门里当差的人……嘴巴还真是大得很。
幸而,淮安的百姓,约莫对“辛大人”这个称呼并不熟悉,他一路上听到的那些声音,全都来自穿着官服的衙役。
就和荣枝身上披的那件一样。
裴晟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
自从不能开口说话,他便从一开始的“不得不将想法埋在心底”,变成了,“习惯将心思都沉下心去”。
于是,心里的感受,日积月累,无法与人言说,就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杂。
譬如此刻。
他一会儿,会想起二虎和小春,有些担心他们的安危;
一会儿,又会想起荣枝的腿,和父亲年迈的身子;
一会儿,想到荣枝身上披的衣服,心想救下荣枝的那个衙役多半是个善心人,那人的名字、样貌,若是问一问就好了,或许能多个向县衙打探的助力;
再一会儿,却总忍不住分神去想,如果辛墨真的受伤了……那“十金”,真的能召来好郎中么?
……
他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倒也没觉得泥路难走,竟也快来到了花车的位置。
原本载着“神女娘娘”的花车,如今看起来已经被衙门接管了,县令带着几个同样身穿衙役服制的护卫,就站在那花车上。
春雨,花车,淋湿的县令,还有县令身后,一时不知该将油纸伞往何处举的衙役……看起来,颇具违和之感。
裴晟又睨了眼肩头的外袍,不知怎的,某人那张严肃的脸,忽然在他眼前清晰起来。
……不久之前,那人分明才从刺客手下,救过他的命。
「怎么可能呢……他功夫那么好。」
裴晟心里想。
他从听见裴申说的消息时就不大相信,因为他亲眼看到了辛墨“杀人不眨眼”的模样。
虽说,那是为了救他。
可,裴晟长这么大……
这不过是他第二次,亲眼看到,有人在他面前,死去。
上一个,是他的祖母。
可祖母死得很平静,也没有流血。
辛墨的剑却是染了血的。
他杀了那个刺客,本是无可厚非——否则,死的就会是裴晟,或者是旁的无辜百姓。
可即便裴晟在当时强装出了十分的镇定,心中,也不免会为那一刻的命悬一线感到后怕。
……辛墨却若无其事。
辛墨却在刚刚杀了人之后,在鲜血流了一地之后——若无其事地问他“没事吧?”,若无其事地嘱咐他离开,若无其事地……
给他披上了外袍。
辛墨甚至……还对他笑了。
裴晟想:「京城,果然不是什么好地方。」
京城来的人……
也不会是什么好招惹的人。
「以他那样的身手,不可能真的受伤吧。」
裴晟心想。
他才不会像父亲那样,那般在乎一个“外人”。
他只是……
只是,毕竟对方担了个“救命恩人”的头衔,他不得不惦记些。他只是心存,为人最基本的良善而已。
嗯。
可他还没来得及想好去找县令的说辞,以及要如何比划出旁人容易理解的手语——
“先生?先生可是自荐?!快!!这边请,这边请——”
裴晟被衙役拉着往花车上走的时候,还没意识到,他抬手去肩头将辛墨的袍子摘下来的动作,正巧回应了县令在花车上那番话。
“肃静、肃静!!哎呀,此地实在嘈杂,这样吧!若有善岐黄之术者,可将左手举过肩头,视为自荐!本官定会好生迎待,为先生提前备好赏金!”
“若有善岐黄之术者,可将……”
“……好生迎待……”
“……备好赏金!”
……
县令在花车上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几句。
裴晟直到人被带上花车,总算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