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城的秋雨带着刺骨的寒意,将地面青石板冲刷得泛起冷光。公子宵沐浴更衣后一身清爽,正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当马车驶过望族居的宫门前,他微睁开了眼,从车帘的缝隙望向宫门,只见满墙悬挂的白幡,在风雨中飘荡。
“先太子英年早逝,举国同悲”的告示贴满了城墙,朱红大印赫然盖着"新太子瀛令"的字样。皓童坐在车辕上压低声音:"殿下,宫门守卫增加了一倍。”
公子宵的指尖在膝头轻轻敲击,这是他冥想时的习惯,皓童回望过去,一看便不再出声。
“呖噜呖噜小金书参见太子殿下!”一道金光泛起,小金人跃然而上。
“终于来了?”
“我在……呵呵……我一直都在呢……呵呵……”
“是吗?”公子宵眉梢一挑,小金人又是一声“呵呵”轻笑。
看着对方板了脸,显然,小金人的嬉皮笑脸对公子宵无效,索性她也不装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嘟噜着嘴唇:“哎呀!皓童不是帮你找到了嘛?”
“在那种情形下,本殿可是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你可好,关键时刻玩失踪?”
“小金书也是要修炼的嘛,偶尔不在,不也很正常?”
“还不说实话!”
小金人见他真要发火了,吓得一哆嗦,“殿下回芳溪坞看看,你救回来的究竟是谁不就知道了,干嘛还问我?”
公子宵内心一惊,《砩砣经》第二十七卷,十一章第五经里有提到,真神圣女为抚平人间创伤,可行“幻像移识”之法,通过依附人的意识,让对方能见到他想见之人。也就是说,在九层钨金塔很有可能,洁辰是将自身的意识转移到另一人身上,让公子宵见到的是她,实则那人并非是真正的她,只是她的意识存在体。
“她现在去哪了?又想干嘛?”
“你问她去呀?我又不是你们的传话筒!”
小金人壮起胆子回怼了过去,说罢转身飞旋起来,一溜烟功夫,还没等公子宵反应过来,却只见金光淡现,人溜没了影。她可不是个坐等公子宵拿捏的性子,也许是在故意回避什么也说不好,但公子宵却气得攥紧了拳头。
马车进到第三扇宫门,远处忽然传来九声钟响——新王即位的天子礼乐。公子宵拳头攥得更紧了,指甲掐入了掌心,不了解的人还以为他这是为争输了王位而气,幸好皓童是清楚的。
果然,不久公子宵如炽的目光就投了过来,“你怎么会在那儿的?”
原本皓童一觉醒来发现躺在了洁辰的床上,都备感莫名,被他又这么追着问,让皓童神经不由更紧张起来。
“我都说过多少次了,在那个深不见底的地下,呆了那么久,鬼知道吸入了什么气体,连小命差点都不保,谁还能记得发生了什么?只是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把我架出去了,后面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蠢!”公子宵睨了他一眼,再撇向车窗外,车已到了议事殿,隔着宫墙内传来了欢呼声:"万岁!万岁!万万岁!”
公子宵推开议事殿鎏金大门的瞬间,百官的朝贺声戛然而止。他看见太子瀛正半倚在龙椅上,九龙冠的珠帘还在微微晃动,龙案上摆着刚刚用过印的即位诏书,朱砂未干。
“宵弟?”太子瀛的脸色瞬间变得白皙,又立刻堆满惊喜,“你还活着?”他几乎是跌下龙椅,踉跄着奔向殿门,明黄龙袍的下摆绊了自己一跤。
公子宵稳稳接住他哥扑面而来的身体,手掌触碰到对方后心处——一阵剧烈的心跳传来,这种激动之情是作不了假的。
他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接上,就只见太子瀛已是热泪盈眶:“宵弟失踪这几日,西山的龙脊山脉塌陷……发现疑似宵弟的…”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转身对呆若木鸡的百官高呼,“天佑大绥!天佑我大绥啊!王弟平安归来!”
殿内静得能听见银针落地。公子宵的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震惊的、惶恐的、心虚的……最后停在了御阶下那个穿青色鹤氅的身影上。范阳卢氏的顶梁柱,卢丞相的面容略显淡定,但隐于眼底的怒火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
范阳卢氏的人,正向后殿移动,腰间鱼袋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站住!”谢御史声音不大,却让卢丞相心里很是不爽。他虽早有准备,但推瀛继位刻不容缓。如果宵被埋在了西山龙脊山脉最好,如果追杀围堵还要不了他的命,那今天,此地便是他的坟墓。
“谢御史,这是何意呀?”卢丞相脸拉长下来。
“这句话应该问丞相才是,你们这是急着要去哪儿啊?”
殿内顿时一片寂静,一众人等在私下窃窃,指指点点。
苏太常颤巍巍地出列:“丞相大人,太子殿下……不,瀛王陛下礼已成…这……"
“太常且慢!不是还没去宗庙吗?”太子瀛突然提高声调,随后随手摘下了九龙冠放在龙案上,“王弟既归,孤自当让贤。”
他转向公子宵,深深一揖,“请王弟即刻即位,以安天下之心。”
公子宵注意到他行礼时,后颈渗出细密的汗珠,而站在殿柱旁的护卫统领,一双带茧的右手始终按在刀柄上,拇指不安地摩挲着护手。
他眉头一紧,原本只是来确认一些人和事,没曾想这出人意料的让位之举不仅是他,更是引起了其他人不小的骚动。
“瀛王陛下,不可!”卢丞相高呼,“渊王陛下驾崩前曾留下密诏,若太子……”
“若太子什么?”谢御史大步上前,靴底踏在御阶上的声音如同战鼓,“是太子瀛?还是太子宵?丞相接着说。”
一滴冷汗从苏太常的额头滑落,瑟瑟向后退。
公子宵突然打断道:“够了!本殿来此,不是来争什么王位的,二位勿用费心!”说罢,他转身就要走。
“且慢!请宵殿下留步,不如先看看这个。”
谢御史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缓缓将其拉开,尔后高声念道:“《礼》曰:立嫡以长,立贤以德。今稽古训,允属元良。宜膺主鬯之尊,用贞万邦之望。今……今?”
谢御史突然哽住了,双目紧瞪竹简,一时发不出声来。
“御史大人,怎么不念了?接着念啊?”
“你?”一根手指颤抖着指向卢丞相,“你居然敢窜改密诏!”
“笑话!密诏不是由御史大人保管的吗?老臣如何做得了手脚?如果还有谁,再胆敢污蔑当朝丞相的,罪加一等!”
此言一出,大殿之下没人敢吱声。
随即,他一把夺过谢御史手中的竹简,继续念道:“今‘瀛’修复精诚,既承天眷,乃天命之选,承继大绥之统,所司择日备礼册命。布告遐迩,咸使闻知。”
念毕,竹简被他高高举起,尔后旋转一周,朱红大印盖着“厉渊王令”的字样在殿堂内赫然醒目,“还有谁不信的,可以亲自过来校阅。”
四下又是一片哗然。
谢御史上前一步,义正词严道:“渊王陛下颁布密诏之时,仅有你我二人在场,老朽定不能辜负了陛下的信任。陛下分明有过交代,倘若宵殿下病可痊愈,并能顺利通过王位测试,便将这宵殿下继位的密诏昭告天下。如今所行之事,皆是陛下意愿。宵殿下在受到如此严峻的考验下,既能保全自身,不滥杀无辜,更是不觊觎非分,将手足之情立于天地,足以证明他仁孝性成,文韬武略,持身以正,可担此大任也。”
“亏你还记得陛下颁布密诏之事,仅你我二人,你又如何证明的了,你说的都是事实?”
“你!!!”
“老臣不必与你在此过多纠缠,如今密诏在此,看谁能不服?”
殿下一众人等纷纷默然点头,突然一声仰天大笑传来,谢御史肆意的狂笑一改刚刚的愤然。
只见他踱步来到卢丞相跟前,对着竹简,指尖轻点起来,“丞相啊!卢丞相!你怎么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本想着再给些机会,熟知别人根本就不领情。你仔细看看,密诏除了人选外,那‘修复精诚,既承天眷,乃天命之选’又是何意?渊王陛下在世时,曾为立储提及宵殿下乃为天命之选,只是身患怪疾,待病治愈后,便是大绥之千秋万代之福旺。群臣都清楚得记得,丞相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因而修复精诚,天命之选的人选唯宵殿下一人,无他人可替。哈哈哈……”
“你!”这次愤然而起的是卢丞相,“少在此班门弄斧!咬文嚼字,自以为精,实则不堪下箸!”
“你这是在质疑先王吗?”
“你!”卢丞相随即瞪红了眼,额间暴起的青筋像是在皮下游走一般,凶怒必显。
“此乃双关诏,‘一诏双关’才是此密诏的玄机所在,陛下就是担心日后生事,特拟此双关诏来下达意旨,谁动手脚都没用!”
此刻,四下掀起轩然大波,大殿之上的人又是一阵热议,卢丞相的阴郁之色被彻底撕碎,“好了!”他的一声厉喝登时打断了众议声,“事已至此,也没必要继续下去了……”
语毕,几支弩箭突然横空出世,只逼谢御史和公子宵而来,公子宵猛地回头,飞快地拉着谢御史躲闪开来,只见隐在暗处的几架弩机还在冒烟。护卫统领瞬间拔刀,但皓童的反应也极快,立马挥剑迎上去,几道寒光闪现,殿上打成一片,文武百官四下逃窜,乱作一团。
就在这时,范阳卢氏安排的羽林卫成群结队地冲进来,已将整个望族居内的议事殿包围的严严实实。
公子宵不退反进,一脚踢翻龙案挡下第一波箭雨。
突然,殿顶落下数十条绳索,一群黑衣武士从天而降。几乎同时,后殿冲出一队持盾甲士,将范阳卢氏的一众人等团团围住。
“卢丞相!”公子宵在刀光剑影中高喊,“看看这是什么?”
一枚阳陵剑符高高举起,在晨光中泛着光,正要继续放箭的羽林卫突然僵住——这是直接听命于王上的调兵遣将的信物,持符如君亲临。
“望族居内四门已控。”一个女子之声从高处传来,悠远空灵,压过了厮杀声,众人皆惊,接着又听到她说:“你埋伏于望族居外的三千府兵,现均已投降!”
卢丞相仰头寻着声东张西望,一脸不可置信,但却仍在强撑,“不可能!放箭......”
大殿死寂。
“放箭……放箭啊……”
仍旧没有任何反应。
“什么人?出来?滚出来?”
“本尊乃天启圣女!”洁辰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众人回头,寻着殿门缓缓打开,只见一袭青蓝素衣女子,衣袂飘然,缓步而入,身后跟着几十名面覆玄铁面具的人,排场不小。
卢丞相面如死灰,突然大笑起来:“好啊.......好啊!好一个天启的奸细,你来我大绥根本不是传教,原来……你们早已勾结一处!”
“话不要说的那么难听,不是你对宵殿下心生不敬,今日怎会有这么一出?你咎由自取,就算先王陛下在世也帮不了你!”皓童愤愤道。
卢丞相猛地抽出佩剑,却不是指向敌人,而是自己的咽喉。
只听“叮”的一声响,一把飞刀击落了长剑,紧接着洁辰道:“还是听陛下发落吧!"
“陛下”这一称呼让公子宵微微一怔,他望向殿外——朝阳终于穿透云层,将议事殿前的血水照得发亮。谢御史带头朝他跪伏于地,百官也纷纷效仿朝他跪拜,众呼“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他的兄君瀛正看着他冷笑,那顶九龙冠滚落在他脚边,明珠散了一地。
“押下去!”公子宵喝道,顺势伸手扶起浑身发抖的苏太常,“传朕旨意,举行登基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