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嬛提马躲开凑过来的少年郎，凉凉的说：“臭烘烘的，离我远点儿。”通常她不会对活人这么不客气，但是，昨天她已经忍了他整整一天，今天还来？！

“臭？哪里臭了？”霍去病有些呆愣。

刘嬛又往旁边挪了两步，意思很明显。

霍去病瞪大了眼睛，不忿的说：“五日一休沐，我都——怎么会臭？！”

“五日？”刘嬛的嫌弃溢于言表，“瞧你这模样，不像安安静静坐下来的样子。白天上蹿下跳，晚上和诡物摔摔打打，五天才洗一次澡？”想想就觉得身上痒。刘嬛冷哼一声，附送一个字正腔圆的“滚”。

“五天还多？你说要几天？”霍去病不服气的说。长安城中的贵公子，被皇帝当儿子养的霍侍中，竟被人嫌臭！这事儿必须掰扯明白！

“这个没有定论。出了汗，身上沾了异味，就该洗换一番。”刘嬛答道。

“你不如把我泡在水里！”霍去病眼珠子一转，道，“我不信你能做到。”这年头，洗澡可不是热水器一插就行。那是费钱费力的麻烦事。一个不小心，外感风寒，可不是说笑的。

“这有什么难的？”刘嬛理所当然的说。

外人不知道这位公主的神异，服侍她的宫人会不知道？别说天天洗澡，就是她想烹煮活人，只要被烹煮的不是自己，他们也会想办法满足她。再说了，她小小的一只，一盆水就够了，有什么难的？

穿着四角内裤，干干净净的刘嬛站在文明高地，平等的鄙视一切不讲究的古人。

哪有男子关心女子洗不洗澡的？即使是女童也不行。霍去病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不，关于这个臭不臭的话题，本来就很不妥。

“谨受教。”霍去病双手抱拳，努力让自己显得正经些。

不知道小女童在骄矜个什么劲儿，也不明白俩少年人是怎么吵起来的，一旁的诡物隐约察觉，自己好像被鄙视了。它清了清不存在的嗓子，道：“莫要耽误时间。”

——这个竟然会说话！！！

霍去病震惊的看向诡物。年幼时，他的母亲是平阳公主的奴仆。身份地位不高，好歹衣食无忧。等他懂事了，卫子夫已经在后宫熬出了头，卫家的地位水涨船高，霍去病成了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完全不需要他破坏“规矩”。夜游遇诡什么的，完全与他无关。被刘嬛救的那天，是霍去病第一次见诡。他见过的诡物，要么追着人咬，要么就是栗姬那种，十分不聪明，甚至压根儿就没有理智。能好好说话的，此前他只见过长门宫里的半截+一个头，如今又来了个整只的。

诡物缓缓转头，凝视霍去病——感觉你小子在想一些很冒犯的东西。

又被诡物注视了。霍去病心里毛毛的，少年人奇怪的胜负欲也冒了出来。他努力睁大眼睛，瞪了回去。

“说起来，你也算是皇帝近臣吧。天天往这儿跑，白天不会打瞌睡？不会被罚？”刘嬛打断了一人一诡莫名的对视。

“这个……”霍去病略感尴尬，不知怎么说。

都说皇帝身边，最是波云诡谲。那要看对谁。不被看重的，自然是刀风霜剑严相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查无此人了。皇帝偏爱的，入目尽是花团锦簇，无处不是盛世繁华。再加上卫家人护着，从小到大，霍去病就没遇上什么阴谋算计。卫家最凶险的经历，卫青被馆陶大长公主抓走威胁卫子夫，霍去病也是事后才知道的。时过境迁，风平浪静，他很难有实感。直到前脚卫青封侯，后脚卫伉被人在深夜引出家门，霍去病第一次直面阴谋诡计，只觉三观破碎。回头再看身边的这些事儿，事事值得深思，处处不能细想。

这一次呢，听说霍去病要找刘嬛玩耍，皇帝只调笑他是小孩心性，话里话外，颇有乐见其成的意味。等他回去，皇帝大约会问题玩得如何。

这种有点儿间谍性质的脏活通常轮不到简在帝心的霍侍中，但是，谁让这位天赋异禀的小公主不爱和活人玩呢。

所以，怎么说？“我奉皇帝的命令来监视你，这就是我的工作”？被自己的父亲这么对待，小公主会伤心吧。

刘嬛见他不语，只是轻笑一声，未在追问。她拍了拍逐风的脖子，一马当先，向长安城奔去。

霍去病感动于小公主的体贴，也不怕旁边的诡物了，只纵马追赶刘嬛。等快进长安城了，他才反应过来，她怕是早就看透了，搁这儿消遣他呢。

刘嬛傍晚时分出门，到达长安城时西边仍有一丝天光。城门已关，逐风熟练的踏着几处不起眼的凸起，跃上城墙。一旁的诡物身形虚幻，轻轻松松飘了上去。只有一个肉体凡胎的霍去病，仰头望着他们，看着他们消散在墙头。

刘嬛也不是真的那么冷酷无情，将好好的少年郎留在外面喂诡物。刘嬛数月如一日的刷野怪，长安城附近的诡物浓度明显下降。最明显的证据，就是这个时候，街头巷尾还能看见零星的人影。若是之前，他们早就回家躲起来了。

长安城里里外外，刘嬛都转悠过。长安城里诡物质量最高，敢直接对活人下手，抓不到活人甚至直接“开罐头”。周边的村落诡物质量下降得厉害，只是一些身形涣散的游魂，没有啃食活人的牙口，只能吸吸活人生气，祸害弱小的家禽。长安城城墙下原是有许多诡物游荡的。刘嬛在诡域受了气，不能对着活人聚居地撒气——总之，长安城外，如今是最清净的地方。

“一国都城，能人异士聚居之地，聚集了这么多诡物，合理吗？”刘嬛一边寻找大肉球，一边随口吐槽。

“定都于此，本就有以国运镇压前朝诡域之意。寻常诡物可随意出入诡域。成了气候的，若要出诡域，需先经过长安。”红眼诡物语气复杂，似有感慨。

“也就是说，诡域有直通长安城内的通道？”刘嬛看向诡物，好奇的说。她本没指望得到回应，不想竟挖到大料。

红眼诡物哼笑两声，没有言语。

懂了，通道是有的。它不能出卖自己的后路。这很合理。

“诡域里头，越住越迷糊。你像人多过像诡，若不想做个彻底的诡物，还是另寻住处吧。”刘嬛收回视线，漫不经心的四下撒摸。

红眼诡物猛地转头，看向刘嬛，黑玉般的眼眸闪过一丝诡异的红。只一小会儿，它收回视线，语气平静的说：“不劳你费心。”

红眼诡异找大肉球是有一手的。它消失了一小会儿，缩水了的大肉球就不情不愿的滚了过来。有了昨夜的经验，刘嬛很轻松的就将它拆分。看着一个个面容姣好的青年男女行礼后消散，刘嬛轻叹一声：“它们不想要仇恨，只要让它们记起曾经为人的模样，它们连诡都不想做了。”

“意有所指，嗯？”红眼诡物似笑非笑。

“我满心庆幸。诡域之中只有混沌的诡物，没有攻城略地的‘人’，我辈之幸也。”刘嬛跳下马，走向大肉球最后的痕迹。

大肉球那些脑袋胳膊腿儿的都没了，只剩下小半张脸——一只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溜光水滑的脸蛋子。见刘嬛靠近，那只眼睛沁出水雾，似恐惧，似哀求。这张脸若是完整的，此时当是楚楚可怜，惹人恋爱吧。它连嘴都没有，刘嬛无法解读它的意念。

一只脚踩在那半张脸上，碾了碾，再抬起，地上连渣都不剩了。

“真粗暴。”刘嬛轻笑一声，道。

红眼诡物凝视刘嬛半晌，忽然拱手行礼，正色道：“多谢公主相助，吾再无牵挂。”

“再无牵挂？”刘嬛眉梢一挑，“你也打算消散了？”

红眼诡物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摇头，语气轻松，说：“我还想再看看。”

“看什么？”刘嬛下意识的问，转瞬笑出声，道，“随你看什么。作为回报，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红眼诡物平静的看着她。

“都说诡物夜晚害人，可我看你们并不避讳阳光啊。”刘嬛问道，“你，我那位先生，还有卫公，是你们这些像人的比较特殊？”

红眼诡物愣了一瞬。他说：“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这话自然不能打发刘嬛。注视着女童清凌凌的眼眸，他思索了片刻，道：“你害怕熬夜吗？”

熬夜？害怕熬夜就不会在这儿了。刘嬛明白了它的意思。熬夜会让人头秃、发福，会心慌胸闷、头昏脑涨，要消耗更多的烛火——不是多么不可为的事。诡物昼伏夜出，与人类相反。它们混沌无智，行事更依赖本能，把它们当夜行动物看就好理解了。那么，夜行动物白天就不吃东西了吗？

“人们奉为圭臬的保命之法，竟是如此的脆弱不堪啊。”刘嬛叹息道。

红眼诡物没有触动，只平静的说：“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自古以来就是对的？”刘嬛哼笑两声，“要我说，这世界就不该有妖魔鬼怪，不该诡物横行。”

红眼诡物凝视刘嬛半晌，倏尔一笑，轻声斥道：“狂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