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打更的老头敲一边扯着嗓子叫喊着,一边打着哈欠,刚走过义庄大门口的时候,墙头卧着的一只黑猫突然窜了下来,吓得连梆子都扔得老远。
许挽月倚靠在门上,看着木梆子滚到脚下,又给一脚踢开。
她觉得义庄里面的都不是人,那么多具尸体不怕吗!!!披头散发,面目全非的……
她简直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于是就出来领了个看大门的活儿。
远处来了两个人,许挽月眯眼一看,心里的烦闷更甚,干脆连身子都没挪动,头扭向别的方向,一手缠着玉佩的红绳,百无聊赖地摇着圈。
长风瞥了她一眼,目不斜视地朝里面走去,刚一走许挽月就做了个鬼脸。
身后跟着的崔行舟朝着她淡淡一笑,许挽月又立刻恢复了淑女样儿,乘着灯火看去,崔行舟的脸上似乎有些青痕。
许挽月站直了身子关切道:“崔大人脸怎么了?”
崔行舟旁的少年传达道:“下午修筑河道的时候,河道的基石有些风化,大人巡视的时候梁柱不幸坍塌,受了些伤。”
“啊?那没事儿吧?”
“多谢姑娘挂念,伤口已经上了药了。”
“那就好。”
两三句说完,许挽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耳朵,只见崔行舟又向她比划了几下。
许挽月看不懂,她望向少年,少年道:“大人说姑娘的玉佩很好看。”
她讶然道:“啊,那可不,这可是上好的暖玉,崔大人有眼光。”
崔行舟眉眼弯笑,六郎看着他的动作,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小兄弟,崔大人这又是什么意思?”许挽月道。
“……”六郎顿了顿,有些不自然道,“我家大人说,玉佩好看,姑娘更甚之。”
许挽月刚刚郁闷的心情瞬时就烟消云散了,长风看了眼身后说笑的三人,皱眉道:“崔大人,这边请。”
崔行舟拜别许挽月后,瞧着六郎的神色,抬手摸了摸他的后颈,六郎垂下了头,拉着他的衣袖,两人这才进了去。
室内几个抬尸体的衙役站得有几米远,一个个看着仵作上手查探着那些已经发烂生脓的脸,五官都已经扭到了一起。
“大人,这十具尸体的死亡时间几乎一致,应当是半月有余,初步推断应当是溺水窒息身亡。”
闫慎侧了侧首:“脸是怎么回事?”
“这些人脸上之前刺过字,伤口在水中浸泡时间太久,腐烂也是在所难免,但——”
“但不应该整张脸都烂掉,原本刺字的地方很明显,伤口外翻溃裂,这毋庸置疑,可其他地方为什么也会如此?”穆远问道。
仵作老头点点头:“这位大人说的是,小人方才也在想这个问题,不过还有个可能性,就是河道里面砂石太多,难免会划破各处皮肤,由此引起也不无可能。”
闫慎没说话,侧首看了看身前的尸体,抬了抬手,其他人没动,穆远立刻掌了盏烛火上前来。
他稍稍弯腰,目光端详着这些人的脸,手指刚一探出,就被身旁人轻轻止住了。
穆远道:“我来。”
他单膝撑在地上,一手端着烛火,腾出一只手检查着尸体的鬓发侧脸,回头望了眼闫慎道,低声道:“是真皮。”
闫慎收回视线起身,只见长风领着崔行舟进来了。
崔行舟本就是个病恹恹的人,刚一进门,看见这么多尸体,脸色就有些惨白。
六郎道:“大人,我家大人身子不好,今日又遇了险,路上慢了些,还望大人见谅。”
闫慎颔首道:“无事,今日请崔大人来,主要是为了请崔大人回去核对一下河道流犯名册,将这些人身份早日查出。”
崔行舟比划道:“下官一定尽力,可否容许下官看看这些尸体,若能记下些特征,回去也好帮大人查。”
闫慎道:“当然,崔大人请。”
长风在一旁,挥手道:“全部掀开!”
所有尸体上的白布全部掀了下来,露出一张张污浊暗沉、脓苔覆盖的脸,腥臭味在一瞬间逸满整个房间,立刻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窗户。
崔行舟弯腰仔细看着,室内太暗,走的时候腿一不小心磕在了尸床边沿。
穆远正打算上前,六郎就向身后衙役要了一盏灯,连忙上前去扶了扶崔行舟。
崔行舟朝着闫慎和他微微欠了身,闫慎道:“时候还早,崔大人不必着急,当心些。”
六郎回头道:“多谢闫大人体恤。”
***
回去路上,崔行舟没走几步突然就开始猛咳,不一会竟咳出了血,眼看人都要倒下去了。六郎在一旁着急忙慌地握着他的手,少年眼泪都要急哭出来。
闫慎亲自将人送回了府上,立刻请了大夫来看病。
大夫出来之后,穆远急忙上前问道:“情况如何?”
大夫摇了摇头道:“崔大人身子本来就有肺疾,长年拖着没有治好,再加上一直奔波受累,元气虚弱,伤及根本,现下胀满咳嗽, 咳唾脓血,气郁肺中,老朽也束手无策。”
所谓肺之积,名曰息贲,也就是后世称的肺癌。
穆远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一直认为,对于一个平凡人而言,如果上天不能给他幸福安康的一生,那能不能大发慈悲给他少一点苦难。
但老天不会。
对于这个道理,他不得不接受,但又很抗拒。
穆远没有说话,也没有禀明自己去哪,只是拿了药房走了出去。
长风冷着脸正要去拦,被闫慎轻轻抬手挡下了。
闫慎看着穆远的背影,又回头问道:“人还能活多久?”
“约莫不到一年了。”
闫慎思量片刻,道:“嗯,有劳了,去吧。”
刚刚把人送走,长风就忍不住了:“大人,这人也太没规矩了,得亏还发现了些线索将功补过,要是平白无故搅了我们这盘局,那我们岂不是要前功尽弃!”
闫慎眸色沉沉,扶了扶眉心:“诸事变化,意外在所难免。”
“大人准备怎么罚他?”
“罚定然要罚,等回大理寺后再议,眼下最重要的是查出那天下午所有人的行踪。”
“大人!”长风叫道,他本以为依照闫慎原本的作风一定会把人驱逐出大理寺,结果听他的意思还是要留着。
“说说朱从胥。”闫慎沉了声。
“……今晚属下找他来义庄,人未在府上,听朱从胥的妻子说,自从昨晚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闫慎敛眉道:“朱从胥家中还有何人?”
长风道:“就一位发妻和一个儿子,儿子不过七岁。”
“大人,属下还是觉得崔行舟嫌疑更大,今日属下追去下游的时候,刚去便看到河堤梁柱坍塌,崔大人右肩被铁皮刺破,而右肩正是凶手中箭的位置,这岂不是太巧了些?”
闫慎沉吟片刻道:“崔行舟我会盯着,朱从胥那边你派人继续查,明夷那边有消息了吗?”
“这是他的信。”
闫慎接过翻看着,道:“下去吧。”
长风点头抬步欲走,又犹豫了半刻,问道:“那人呢?”
“……我自有安排。”
***
穆远接着两日很少见着长风,连闫慎也难得见到,许是以前真的黏在一起,现在突然好几天见不着一面,他还有点不习惯。
感觉自己好矫情。
为了让自己冷静冷静,他平日都尽可能让自己忙起来。不是去替着朱从胥打理一下府衙的事情,就是来崔行舟这边。
崔行舟自从卧榻之后,他也经常来这边帮着六郎煎药照顾。
门一推开,只见崔行舟拿着书册,安静地坐在榻上翻着,六郎见他来,立刻迎了上来,将他手里的药接了过来。
崔行舟笑道:“这两日,多谢穆公子了。”
穆远掀袍坐在小案旁,道:“行舟不用客气,刚好这几日也平静,没什么要紧事,得空就来看看你。”
崔行舟道:“穆公子心善,又颇有才华,若是日后考取功名,必能有所作为。”
穆远摆摆手,道:“就其职,谋其任,做好分内事已经很了不起了,若是要说为民造福,我不如行舟你。”
崔行舟问道:“不如我什么?”
穆远站起来拍了拍衣袖,走到木桌旁,一边倒着茶,一边道:“不如你无畏,不如你坚强。”
穆远刚毕业的时候,在他老师的安排下,他先去的就是那些最基层的律所。
接到的都是些血汗钱要不回来、遗嘱分割财产、子女不赡养老人、父母不善待子女的一些案件。
那个时候他是会拿命给人办事的,不管大事小事都是拼尽全力的。
他也会像崔行舟一样把晦涩难懂的法律条文一遍一遍解释给他们听,也会像崔行舟一样每日和他们待在一起,调解矛盾、化解误会、帮他们。
也正是因为在那个阶段见到了人与人之间太多的无奈,他就越想让自己变得更强更厉害,如此可以帮到更多的人。
然后他就不断向上走向上爬,遇到的不公他忍了,背后的谩骂他也背了,因为他的老师告诉他,只要自己做的是对的,终究会有被理解的一天,人们可能会有偏见,而他背后站的是公义,是至理!是不会被打趴下的。
他就这样走过了很久,久到告诉他这个道理的人都溘然长逝好多年。
穆远抿了一口茶,笑道:“但行舟你可别误会,我的意思不是说浑浑噩噩当个狗官,我的意思是,他日当个小官儿,扫个地送个文书然后给百姓登记个田册,每月领几两俸银,你看这一来既干了活不算白嫖,二来也算有点价值,我已经很满足了。”
崔行舟听后,垂眸笑道:“穆公子,你莫不是忘了一件事?”
穆远问道:“什么?”
崔行舟依旧眉眼温和地看向他:“那日河畔,你说过要给这些人搭一座草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