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米自认为一直是命运的宠儿,她托胎于特技世家,自小便展现出惊人的敏捷身手和灵活的脑筋。对于特技动作的理解和消化,她总是快人一步。她的母亲也非常以此为傲,总是在片场拍摄结束后在和酒友们的聚会上吹嘘:萨奇家是后继有人,并且青出于蓝呢,总有一天能捧着特技金杯奖回来光宗耀祖。
上天赐予了她极好的天赋,但杰米总觉得她的人生不应当只是这样。
表面上是高薪的工作,和鲜亮的特技演员光环,但她总是为人替身,替那些脸蛋标致却行事“笨拙”又易碎的演员们去完成那些危险的情节。她曾从崖边跃下,在火海中奔走,跳下过屋檐,也用脑袋挨过酒瓶木棍。
但凭什么呢?
没有人能在荧幕上看到她的脸,没有人能在大街上认出她,称赞她完美地完成那些常人不可及的危险行为。
她得到的远不及她付出的。
她曾经就这个问题问过母亲,母亲的回答让她大失所望,仅仅是突破自己的极限而已,在荧幕上闪过的片段中寻找自己的身影对于母亲来说是成就感,但对杰米来说非常无聊,并且没有意义。
我想干点儿真正刺激的。她想。
就在杰米试图从她乏善可陈的生活中寻找新道路的火光时,不幸发生了。
就像是命运同她开的玩笑一般:不满足于我给予你的天赋为你带来的坦途吗?那来尝尝另一种人生吧。
那是夏日炎炎的某一天傍晚,她顺利完成了一场追逐戏,正从便携淋浴间出来,用毛巾擦干湿发。她还记得火热的天气炙烤着的柏油马路的味道,还有不远处的摄像机,以及正在走位的演员,和发火的导演。
她母亲的好友向她跑来,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呼唤她的名字,豆大的汗珠还没落地便消失无踪。
她在说什么呢?杰米被热气蒸得有点脑袋发晕,她想,这位阿姨叫什么来着?她想不起来。
她在说——“杰米!你妈妈出事了!”
老萨奇从二楼踩空摔下来了。她原本应该是要从二楼阳台跳到旁边的棚屋上再落地的,结果却距离计算错误,没跳到棚屋上直接落了地。
平时应当是要做全套防护措施的,但整个剧组的拍摄接近尾声,大家都有点急躁,并且老萨奇的失误率实在太低,她还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没问题能一条过,绝不浪费胶卷。工作人员便只做了部分安全缓冲装置。
老萨奇的左腿断了,恢复得也不算好,伤口总是流脓溃烂,再加上原本就有的旧伤,她们无奈之下听取医生的建议截掉了小腿,老萨奇后半辈子只能靠着拐杖过活。
一半的积蓄搭在了反反复复进出的医院里,老萨奇的笑容也随之消失了。她的情绪总是反复,不断的消沉与振作循环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
看到往日开朗的母亲性格大变,杰米的心里不怎么好受,也不知怎么宽解母亲的情绪,一次次想要开口,却只能让想说的话消失在空气里。
她们之间的交流只剩下了杰米的工作,老萨奇有时状态好一些,会询问杰米在工作上是否有没把握的地方,平时是否有勤于练习。在她的逻辑里,只有平时练习到位,才不会像她一样在工作中出岔子。
但杰米的感受完全不同。她原本就对这份工作日趋厌烦,如今变得有些孤僻的母亲一开口便是询问她的联系情况,这让她平日里就有些压抑的情绪更加不耐。
争吵爆发的那一天,杰米给老萨奇留下了她这几年攒下的所有积蓄,只带走了身份证件和路费。
听起来似乎有点没良心,但杰米莫名感觉心头的乌云散去了些许。
她知道母亲能照顾好自己,那个屋子她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她能去追寻新的生活,在码头,她看见了此生从未见过的庞然大物——明螺号,她如此美丽又静默,却蕴含着能够改变她命运的强大力量。
*
“笃-笃-笃——”
维塔敲响了武术教师祝愿的门。
根据船长塔鲁斯提供的资料,这位祝女士年纪不大,之前是在春城一家武馆中做教学工作,目前是无业状态。
门开了,维塔往里瞧,门内站着一位面容沉静的女子,圆脸黑发,黑色瞳仁中没什么情绪起伏,穿的衣服倒是和她们的衬衫西裤不同,是棉布衣裳,在袖口和脚踝处做了收口,看起来非常舒适方便。
见祝愿半天没开口的意思,维塔轻咳一声开启对话,“您好,祝女士是吗?”
“......”
“我是春城警察局的警探维塔·鲍伊尔,这是我的证件,”维塔从衬衫内袋中掏出证件夹向祝愿出示,“我来是想和您了解一些情况。”
“......”
“您不用紧张,这只是例行问话,没有什么特殊的。”维塔见祝愿还是不说话,便补充解释道。
见鬼,她不来就不是很擅长担当这种挑起话题的角色,刚开始工作时都是硬着头皮上,时间久了也摸索出了她自己的一套方法。可这位祝女士是她见过最沉默也最没有反应的人。
难道——“您是听不懂我们的语言吗?”
祝愿的名字和着装,都不太像是第三联盟国的风格,反倒是有些像是邻国的样式,维塔之前在报纸上看见过这样的描述。可按理来说,都能乘坐轮船了,怎么能听不懂第三联盟国通用语呢?
“听...不懂?”祝愿开口了,她语速极慢地重复了维塔刚刚话语中的几个词,略作思考后再次开口,“听不懂。”
捏了捏鼻梁,维塔有些头疼。
她需要塞米利安,她应该是会说这位祝愿女士的语言。
*
完全不知自己正在被想念的语言大师塞米利安正盯着杰米·萨奇瞧。
被盯得有些心里发毛,杰米忍不住开口打破这令她不安的沉默,“呃,柯林斯女士,您是来找我做什么的?”
塞米利安再次打量了一圈这位年轻却颇有名气的特技演员,四肢修长,身形高挑,原本应当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不知怎么看起来有些瑟缩。
想法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塞米利安张嘴便是热情的话语,“很高兴见到你!原来你就是杰米·萨奇!我是你的粉丝啊!”
粉丝?杰米惊讶地长大了嘴,她什么时候有粉丝了?
“我看过很多部你的作品!你在里面的表现简直是令人叹为观止,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看起来非常痛快。”夸赞的话语接连从塞米利安的唇齿间涌出,带着杰米的脸色不断升温。
“不...不好意思,”杰米有点结巴,“您知道我是特技演员吗?我根本没有露过脸啊。”
“不要谦虚了,即便没有露脸,你的身姿也是独一无二的!”塞米利安拍拍这位年轻人的肩膀以作欣赏。
“您过誉了,柯林斯女士。”杰米干巴巴地回答,她从未遇见过粉丝,所以也不知道做什么反应才合适。
终于,塞米利安说出了这场对话中的第一个疑问句,“你这是要去冬城做什么呢?”
做什么呢?杰米愣住了。其实离家以来,她一直都还没有系统性地思考过她的前途。一开始是对母亲的愧疚中参杂着终于自由的雀跃,在明螺号上她又有些迷茫和浑浑噩噩,只想着走一步看一步,可靠岸后她又要何去何从呢?
见杰米一副神游的样子,塞米利安忍不住出声提醒,“你不是靠岸的第二天有个特技的面试吗?”
“啊对!”杰米惊醒过来,“是的,我有个非常重要的面试,所以我必须要换乘到另外一艘船上,不然的话错过了可就麻烦大了。”
“是什么新戏呢?方便透露吗?”塞米利安追问,“我可太期待你的新戏了!”
杰米连忙摇头,“不—不能说,因为......”
塞米利安看着她眼珠子乱转的神情差点笑出声,特技演员是只训练肢体,一点儿演技不练吗?那点儿小心思都快被忙乱的眼珠子捣飞出来了。
“因为有保密协议?”塞米利安好心出声提醒。
杰米刚想接茬,可对上塞米利安盛满温和笑意的眼睛,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沉默再次占领两人身边的缝隙。
......
“如果我说出实情,你能帮助我吗?”
*
祝愿可以进行一些简单的交流。
这是维塔费了半天劲才摸索出来的,祝愿能听和说一些单词和句子,她们的对话基本上靠灵光乍现和手舞足蹈。
“之前的,”祝愿突然半蹲下身,用手比了比身高,“孩子,会说我的话。”
这是在解释她之前的谋生手段。
维塔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因为祝愿在整个对话过程中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现在她却在祝愿的眼神中看出了认真。
“你能告诉我你要去冬城做什么吗?”维塔半比划着询问。
祝愿沉默不语。
可能是没听懂,或者不知道怎么说,维塔换了个问题,“你认识商人吗?就是一惊一乍的那个。”
祝愿摇摇头。
“那她的两个保镖呢?那两个大块头。”
思考良久,祝愿缓慢地点了两下头,“认识,她找过我帮忙。”
她?
“是哪一个?”维塔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照片,这是从商人的房间搜出来的,两份合同,附带两张照片。
祝愿的手指落在了瑟芬斯的脸上。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