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知叶又一次陷入了黑暗。
冰冷，潮湿，仿佛浑身都被冷水浸透。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拥有这样的感受了。
他的躯体似乎是消失了，在某一瞬间化为了灰烬，可他却感觉不到疼；原本沉重的灵魂变成了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在意识的海潮里漫无目的地飘荡着。
起伏，转圈，再飘走。
我要飘去哪里？黑暗的尽头会是哪里？
等走过了这里，就将离开这个世界了吗？
楚知叶带着这样的疑惑，一直随着记忆的海水不断地漂流，直到渐渐地看到了一丝光亮。
无数的光点飘浮在黑暗之中，吸引着水中的叶子向前。那些光点逐渐汇聚成了一张张记忆的胶卷，不停地播放着他过去的记忆。
在这些闪烁的光芒之中，楚知叶看见了许多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有些记忆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早已变得模糊而遥远，可此刻却鲜明生动地像是昨日刚刚发生。
与他想象中不同的是，记忆是并不是从小时候开始的，发生的时间离他很近，最远的一个是他来到游戏前的事情。
第一处光点里出现的是一个面容清俊的男生。他长着一张像游戏建模一样好看的脸，除去眼睛颜色是黑棕色以外与终末里的楚知叶别无二样。
男生坐在学生宿舍里捣鼓着作业，眼里满是疲惫。
楚知叶记得，这似乎是他大三赶期末作业时的样子。那时他由于平时贪玩，又记错了时间，距离要收作业时，只剩下不到五天。硬着头皮开始画平面图，剖面图，又熬了一整宿建模，结果因为电脑卡顿导致他的3dmax建模图全没了。
最终经过他的深思熟虑，他在沉默的崩溃中选择了奋发图强，去了某海鲜市场找人代做，并一条龙完成了展板设计。
还花了他不少钱。
楚知叶：……
为什么都变成叶子了还要想起来这种事情，环境设计究竟给他留下了多少阴影。
飘过了这个光点，叶子默默游向了下一个。
这处的光芒要更亮一些，画面里的人轮廓也更清晰，距离他现在的时间又近了一些。
那是他刚刚进入《终末世纪》时的事情。
他当时好不容易根据自己的脸捏完了角色建模，却在起名的步骤卡住了。
他是一个起名废，试了好几个名字都提示ID已被占用，最后在他随便敲键盘输入了“欧耶”这两个字，结果又被提示已使用。
楚知叶彻底没办法了，最终在换了同音字后成功用“鸥夜”这个名字登入了游戏。
刚刚进入游戏的楚知叶从来没有操纵过全息角色，画面里黑发紫眸的人类在完成新手指引的任务时就卡住了。他控制的人物就这样呆呆地往河的方向冲，在npc惊恐的目光中噗通掉进了河里，第一次死亡记录就献给了一条河。
看着画面里复活后坐在原地发呆的人类，楚知叶没忍住笑了，如果一片叶子也会笑的话。
这些记忆明明才过了不到两年，却好像隔了一个世纪一般，早已模糊不清。
他没有在这个光点前停留太久，又向前继续游去。
随着他的前进，眼前的光点越来越多，光芒也越发明亮。
那些闪烁着的，鲜活的画面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看见了小飞鼠，多米，尼安，阿布尔，锦鲤，还有许许多多的人……
这些都是他来到游戏之后的记忆。
不知不觉的，这些在进入游戏之后才拥有的记忆渐渐占据了整个视野，像是无数的星星一般照亮了整片黑暗。
在记忆的尽头，楚知叶看见了无数星河。密密麻麻的光点组成了一缕一缕蛛丝一样的线，像是宇宙，又像是由无数神经元组成的神经网络。
忽然，楚知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七芒星在叫他。
“楚知叶。”七芒星轻轻喊着他的名字。
“到我这里来。”他道。
这是……七芒星？
楚知叶眨了眨并不存在的眼睛，控制着自己轻薄的躯体飘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七芒星是要带自己走吗？
楚知叶看着尽头的光亮，最终没有飞向那片星空，而是飘去了七芒星所在的方向。
在他即将接近七芒星时，那人的身影突然消失不见。
转眼间他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无数马赛克一样的碎片一片一片地编织成了活动的画面，像是水幕电影一样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听见了一阵轻柔低缓的古精灵语，声音像是清澈的流水一般绵长。
“月光啊，孤独的月光，你已经走远了；叶子啊，漂泊的叶子，哪儿是你的家……”
长着一头银色长发的女人温柔地轻哼着一首楚知叶从未听过的歌谣，如月光般静谧的蓝眸里含着笑意。
女人的怀中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
月亮女神……？
楚知叶有些讶异。
在龙血村的月神教堂里，壁画之上的女神形象与她一般无二，但似乎又有些不同。
楚知叶距离女人更近了些，可惜的是，女人只是一段残影，无论他走得多近，女人的面容都像蒙了一层面纱始终模糊，这让他无法看清女人五官的细节。
“你看，他竟然和你有些像，也是有缘了。”女人笑道，将怀里的孩子抱给了旁边的男子。
那人束着黑色的长发，微卷的头发垂落在脑后，他的面容上同样蒙了一层水雾，只是五官要比女人更模糊一些，让楚知叶连他的眼睛也无法看清。
黑发男人垂下头，看着女人怀里的孩子低声道：“给他取个名字吧。以后，他就是我们的孩子了。”
闻言，女人似乎陷入了苦恼之中。
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呢？什么样的名字才会适合你呢……
楚知叶看见了女人怀里的小孩。
是一个黑头发的男孩，长着一双尖尖的精灵耳朵。
在他飘过来后，这个小孩像是能够感知到了他的存在一般，睁开了眼睛，想要伸手去抓住他。
楚知叶霎时对上了他金色的眼眸，从他的眼底看见了自己的身影，顿时惊愕地愣在原地。
他在看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可以解答他的疑惑。
女人和男人看不见他，依旧在哄着怀里的小孩。
就在这时，女人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她点了点男孩的额头：“阿拉斯。”
“以后就叫你阿拉斯好不好？”
……
画面消散了，楚知叶再次陷入了迷茫。
刚刚他看见的，是不属于他的记忆。
可是这里不是他的意识海吗？怎么他会看见这段陌生的记忆？
还没等他回过神，他的身体就已经继续向前飘动，停在了一段新的记忆处。
长发男人站立在有两层楼那么高的书架前，手里捧着一本封皮破旧的书，敛着眸子凝视着书页。
楚知叶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厚重，深重，犹如大提琴的低音。
随着那道声音的响起，男人手中的书上出现了鲜红的文字，楚知叶凑近了些才发现，竟然是这本书在说话。
“书”：你想好了吗？
男人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闪着暗光，他金色的眼眸像火焰一样明亮：“我不后悔。”
“书”：即便因此死去吗？
“绝对不会。”男人定定道，“比起什么都不知道，我宁愿死得更有价值。”
他抬起了头，闪耀的金色眼睛注视着高耸的穹顶，像是在透过玻璃，看向更远的未来：“如果我注定死去……”
他说了什么楚知叶已经听不清了，时间像是开了加速键，楚知叶依稀只瞥见了一些一闪而过的事情。
画面再次慢下来时，面前站着的人依旧是那个长发男人。只不过这一次，他的身前出现了几颗水晶球一样的透明晶体。
令楚知叶惊讶的是，他在这些水晶里看见了自己。
只不过有他出现的这些画面，他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根本没有水晶球里出现的那些记忆。
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死了吗？为什么会看到这些陌生的记忆？
楚知叶惊疑不定。
“你的过去……是这样遗憾的结局吗？”男人轻叹道。
“没关系。”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男人面前的水晶球中的画面转移到了楚知叶第一次玩《终末》时的场景。
楚知叶骤然睁大了眼睛。
“这一次，希望你能有不一样的结局。”
宽大的袖袍落下，骨节分明的手指触碰在水晶球上的那一刻，画面顷刻间化为了幻影。
水晶球“砰”地一声碎裂，楚知叶被抽离出了这段记忆。
他的身体渐渐有了实感，再次感受到了一阵冰冷的触感。
灵魂越来越沉了，可整个人却像穿过水波的气泡一样一直在向上飘浮，最终跃出了意识的水面。
碧蓝的湖泊之中，头发凌乱的人类青年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惊愕地看向天空，却只落入了一片金色之中。
是一双漂亮的眼睛。
“你醒了。”男人低沉的声音从他的耳边传来，近在咫尺的呼吸让楚知叶耳朵有些痒。
那人长长的碎发散落在楚知叶的额头，像是从高处落下的泉流。
楚知叶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躺在了他的腿上，可是他的身上却没什么力气，只能勉强维持着这个动作。
他的耳朵有些红。
眼前的男人倚靠在盛开着淡蓝色小花的树下，垂着温和的眉眼，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意识之中的男人倏然落入现实，让楚知叶有一瞬都无法分清他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假的。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楚知叶有许多话想说，可是一开口，却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他确实应是见过这个人的。
不是刚刚的记忆片段，而是，更久远的时候。
阿拉斯的眼睫微动，回忆一般道：“是见过。”
“在卢西安的回忆里。”
楚知叶立即想起了在黑魔导师的记忆里见过的那个长发男人。
还有在猎人职业任务里，最后出现的那个男人，也是他。
当初他询问卡米莉亚这人的身份无果，没想到却在这里又一次见到的他。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的名字是……阿拉斯？
不，不对。
楚知叶想起了更多的事情。
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是在自己的梦里，那个奇怪的，坠入水中的梦。梦里的男人就有着这样一双眼睛。
他到底是谁？
没让他困惑太久，阿拉斯揭示了自己的身份：“我是阿拉斯，是将你引入这个世界的人。”
虽然楚知叶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但在他亲自说出口后，楚知叶心中还是无法平静。
他就是预言家，是系统嘴里一直念叨着的那个主人。
也是希望他去改变这个世界的人。
楚知叶问：“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选择他？
他在对方的记忆里，看见的又是什么？
阿拉斯知道命定之人现在有许多疑惑，但是受到世界意识的约束，他暂时无法告诉楚知叶真相。
“抱歉，我无法告诉你。但是这些疑惑，以后你都能知道。”阿拉斯道，他的脸上血色很淡，虽然没有表现出任何痛苦，但楚知叶却有一种他现在似乎很虚弱的感觉。
阿拉斯敛下眼眸，从他动用黑暗神力量的那一刻，他体内的力量就开始疯狂的反噬着他。
他的肋骨仿佛被人生生折断了，粉身碎骨一样的疼痛感席卷着他。
这就是他对血液下手的惩罚。
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能再使用本体出现了。
楚知叶眼睫微动，“好吧，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出于某种规则，预言家无法说出这部分内容，楚知叶也不再询问。
他总归会知道的，还有那句“最后一次”的含义。
这么想着，楚知叶尝试起身，这次他总算有力气站起来。
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