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盛京风雨欲来,但身处权力旋涡之外的人其实很难感受到。
城楼前的饽饽铺子飘出苏子叶的清香,四平街上钱庄的算盘声啪啪作响,百姓依然是一片安居乐业的模样。
梁同玉最初偷溜出来时还有些谨慎,到后面已经非常熟练地先去国子监绕一圈,再直接去和池熙恒他们汇合。最近皇宫内外都忙着朝宴与即将到来的春日宴,裴先生兼任光禄寺少卿最近也是忙得团团转。
说实话,距离最初的小荷叶失踪已经过去两月有余,近期的杨琮丢失也已三日了。古代不讲究黄金救援时间,有时甚至几个月才能侦破一桩案件。但大部分时候,人都已经不在了。
郑元济虽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却还是希望尽全力找到他们。侦破案件抓到凶手,避免失踪再次发生,亦是他坚持的意义。
他回家搜集到很多平阳县相关的资料,此刻正在依次分发给大家看。
对了,顺带一提,他们把聚集地改在了怡香院。
这个主意最初还是梁同玉提出来的。
“我们不能直接约在怡香院吗?”
她有理有据,叫人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既然小荷叶有可能是在怡香院被绑的,我们本来也要再去问一次;况且说不定蹲在那边,还有可能遇见回来的疑犯呢?”
她歪了歪头,浑圆的杏眼剔透分明,有一种清澈的无害感。
她没说的是,她愿意相信怡香院的姐姐们说的是真的,所以她想要时间和努力去验证。
池熙恒觉得她真有意思,开口的时候简直止不住笑意:“可以啊,我没问题。”
其实他认为不看地方性质的话,怡香院的住宿条件甚至比一般的客栈都好。而且他对里面的小吃点心颇感兴趣,上次匆匆一瞥似乎每个都十分精美。
郑元济隐约觉得这不对吧:“等等,你是没问题,但要不要考虑一下我的名声呢?很快盛京很快要传遍我夜夜笙歌的艳闻了,我都怕我爹来揍我。”
池熙恒无所谓地摆摆手:“我们反正是大白天去的,真有人要传那就随他去呗。”
二比一,去怡香楼胜。
所以此刻三人正在一间名为“听雪楼”的上房雅间里。
彩漆万花献瑞图屏风分割内外,梳妆盒内的琉璃瓶排列整齐;茉莉头油与鸳鸯荷包放置在柜旁,最隐秘处燃着伽罗香。
被唤过来的如梦哼笑了一声:“姐姐我晚上接客,白天还要接待你们这帮少爷小姐。说吧,还有什么事?”
她反手将织金锦坐垫甩向楠木椅,水蓝留仙裙飞扬起起一个潇洒的弧度。
梁同玉被她这一系列转身的动作惊住,回过神来才开口:“我们去问了王春贵,他说小荷叶最后失踪前是在怡香院。”
如梦顿时皱眉:“我怎么不知道?当时院里姐妹都问过了,没有看见小荷叶的。”
她疑惑惊讶的神情不似作假,郑元济思考后询问:“老鸨也确认过吗?或许小荷叶来的时候你们没见着。”
一般来说所有进入怡香院的人都会从正门走,必然无法绕过门口迎客的老鸨。
如梦肯定道:“问过了,都没见过她。”
“有小门和后门之类的吗?”梁同玉不死心,追问道。
“有倒是有,但那一般是后厨或者送东西才会走的。我们都不经过那,小荷叶就更不会去那边了。”
这就奇了怪了,怡香院还会大变活人不成?
“那杨府的人,你们见过吗?主要是这几个。”郑元济大概描述了一下那天五人的样貌。
如梦啼笑皆非:“若真有一两个杂使跑腿来姐妹院里,我也记不住呀。倒是可以帮你们问问后院的小邹,他或许有认识往来过的。”
小邹负责日常的采买工作,与外界联系最多的除了老鸨大概就是他了。或许平日里大家会有交易往来,但更多的也实在找不到关联了。
如梦看他们三个一筹莫展的样子,也知此事多半还需再调查一段时间。
她想了下,问:“你们要吃点什么不?姐姐请客!”
她觉得这三个孩子挺有趣,难得投她的眼缘。约莫是家中长辈教得好,又或许尚未被世俗污染,即使对风尘女子也保有一份尊重和谦和,仿佛这没什么大不了。
结果就收到三双期待惊喜的视线:“可以都尝尝吗?”
如梦:……
到底还是小孩,她被逗笑了:“行,都给你们送上来。”
随后每样小食都各来一份,八仙桌上琳琅满目。金乳酥和杏仁酪搭配摆盘精美的五色小饼,晶莹剔透的水晶龙凤糕还蒸腾着热气,樱桃酿与荔枝酒色泽鲜艳,香醇可口。
这么多东西当然不会让如梦请,最后是郑元济破费——因为他划拳输了。
旁边俩人一边斯哈斯哈地吃着热乎的灌汤包,一边异口同声地安慰他:“下次我请。”
郑元济一阵无语,觉得以后有必要把运气最差的齐曜拉过来垫背,这样就是齐曜请客了。
最近他觉得自己对梁同玉的滤镜都快没了。
这当然不是说她不好。
只是她从天上月,变成了眼前人。
初始还有些胆怯与新奇,站在那里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仿佛是一尊玉做的清冷雕像;但很快就慢慢被融化,像是初入人间好奇打量一切狸奴,默默观察人类的行为,然后在领地内放松舒展。
真好。
“你们回家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了吗?”
池熙恒一边翻看手中平阳地名考的册子,一边回复:“也就一些舆图,还有风土人情。包括那边特产的布料工艺、浆果汁,还有哪个山头易攻难守之类。”
“关于灾情的记载居然没多少,就像刻意隐瞒一样。只隐约知道是那年洪涝与蝗灾,导致很多地方颗粒无收。”
池巍远离权力结构,池熙恒的消息来源也就是一些地方志和私人文献,着实没什么能查的。
所以他特地去沧龙镖局的分号掌柜处询问了消息,多亏之前离开玉溪时瘦猴给的令牌,他顺利问到了想要的东西:某份辖区实录中记载当时的平阳县令是一名吴姓官员,他怀疑就是吴思敬。
不过这件事可能更为复杂,他不确定背后到底会查出什么,就暂且隐去没提。
“我这边也是,倒是有关于赈灾的记录。我核对了数目,三月总量两万石,显然是足够的。”
梁同玉前段时间南巡施粥,对于县城人数与赈灾粮量都有大概的了解,便想着从这方面入手。她在宫内不方便问其他人,就去国子监翻看《五行志》。可惜关于赈灾相关都是朴实无华地被记录在册,并没有什么特殊。尤其平阳县实在是太小,差点查无此地。
郑元济把案件卷宗抄录了一份,他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带过来了:“我问过了,六起案件一共有三案祖籍在平阳。但除了小荷叶,另外两家是邻近的,似乎本就认识,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但不管怎么说,这概率显然都太高了。
看来这个思路应该是对的。
“你觉得他们是因为什么?”池熙恒想起池巍对他说过的“十死九生”,“如果原本饥荒与疫病就导致了许多人的死亡,那么剩下的幸存者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同伴下手?”
“要么想威胁隐瞒什么,要么想……寻仇?”郑元济冷静分析,似乎可能的情况就这些了,“但时隔这么久,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吗?”
梁同玉实在想不通,为何同历生死的人也会对对方下手。
她脑海中浮现出南巡遇到的许多人和许多事,或许有争抢有麻木,但大部分人都是向上的,最后那位婆婆甚至向她道了谢。
如果反而落得同室操戈的局面,这些都可以伪装——那什么才是真的?
沉默间,外边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铜鞭坠地的声音梆梆作响,银错匕首狠狠扎在琵琶弦匣上:“中原女人!将军看中哪个,就得按我们草原规矩,跟他回去!”
间或夹杂一些情绪激动、听不分明的蛮语。
老鸨在外头不住赔笑,内心却叫苦不迭:“爷,这位爷,新来的姑娘不懂规矩。来来来,您看这位怎么样?是我们店里的头牌姑娘,我让她给您弹奏一曲,咱们先歇个脚呢?”
一旁的姑娘们已经吓傻了,这些南蛮人的铜鞭上甚至不住地往下滴血,不知道打哪风尘仆仆地来,一进门就找事。
先是要求叫两个漂亮的雏儿来贴身服侍,后来又要人家直接跟他回南蛮当十八房小妾,永远伺候他。
被选中的两名女子乌发散乱,形容憔悴,面上似乎还有被打过的痕迹,抽泣声在静谧的楼内格外明显。
屋内三人听不下去了,昨日只闻蛮夷嚣张,没想到却张狂到如此地步。即便是风尘女子,欢爱与赎身之事也应是你情我愿的,没听说人家不同意就要强抢回去的。
他们从雅间出来,便见几个奇装异服、身材高大的异域人。
这些人多用剑麻与火草扎织的彩色布绳编发,项圈上的银铃对应信仰的星轨,刀鞘上的错金纹则是领域内河流的水系分布。
还有一人有着从左肩斜贯脊背的赭石色瘢痕,看上去似乎是一只鹰的图案;那双向下的三白眼里透着阴翳,又有些被酒色浸透的颓烂。他似乎久居高位,时常睥睨着看人。
正是南蛮这次随同使团一道入京的鹰扬将军阿木约布。
此刻他大约是没想到大白天的青楼里还有其他客人在,上下扫视着出来的人,似乎在判断他们的身份。
郑元济率先开口:“这位将军,人家姑娘不愿意就算了吧。在中原,感情这件事讲究个你情我愿,不是抢回去就行的。”
他本想先礼后兵,不料这语气却被误认为打肿脸充胖子的心虚。
阿木约布嗤笑了一声,居然说出一口流利的汉话:“你算什么东西?敢管本将的事?”
他沉下声音放话的时候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尽显将军威严。
这两个中原男人看穿着并不怎么华贵,应该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况且他们不知道大白天在青楼里干什么,居然也有脸管他。教习先生都说中原人道貌岸然,他还不理解,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
突然,他眼前一亮,看见了池熙恒身后的藕粉色裙角,影影绰绰能看见侧脸是个美人胚子。
“哪里来的小美人?转过身来看看。”阿木约布眼神中焕发出诡异的兴奋,仿佛苍鹰盯住垂死挣扎难以逃脱的猎物。
梁同玉感到一道黏腻又不怀好意的视线牢牢锁住了自己,这感觉让人害怕又窒息,她顿时心惊肉跳。
池熙恒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把梁同玉完全挡在身后,隔绝了阿木约布恶意窥探的视线。
他神色淡淡,语气却极冷,开口时似带了碾碎冰凌的碎响:
“她不是你能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