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瑞手上动作一顿,他知道姐姐许是已经看出了端倪。
可越是在意一个人,便越是在意那个人对自己的看法,不想在对方心里留下一点瑕疵。
他情愿推聋装哑,也不愿捅破那层窗户纸。
江瑞神情如常,继续拿出那一罐膏药,以寻常地语气说:“从前偶有受伤,所以备了些药,想着有备无患。今日倒是派上用场了。”
他衣摆微动,在她面前单膝跪下,支起身子仰头看她,也任她打量,表情看不出一丝端倪。
“可能会有点疼,姐姐若是觉得疼可以跟我说。”
江瑞用温水打湿了棉巾,抬手靠近付轻舟的伤口处,温声说了一句。
逃避一次两次有用,次数多了有人便不会再吃他那套,至少付轻舟这回是不打算让他再糊弄过去了。
她并非是个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可他一次次的避而不谈才让她想要问一个缘由。杨君泽、李顺来那些人都能知道的隐情,为什么独独要瞒她一个——明明他们才是亲人般的存在、才是最亲密的,不是吗?
游戏世界里的疼自然不会一比一复刻现实,而此刻的疼于她而言尚在承受范围内,付轻舟眉头没有皱一下,任由对方擦拭伤口,只专注于她想问的事:“那你从前受的伤严重吗?是怎样的伤?可以与我讲讲吗?”
她是在步步紧逼地发问,可眼中却不自觉含了一丝关切。
她就这般静静地垂眸看他。
江瑞被她注视着,手中动作一顿,虚虚地抵着她的面颊。
下一瞬,他收回了手,借着去拿药膏的动作避开了她的注视。
“姐姐以为瘸子如何?”
付轻舟以为他又要跳开这个话题时,他却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付轻舟明白这不仅是一句简单的发问,更是他在向她敞开心扉。付轻舟根本不用思考就能给出她心中的答案:“自然与看常人无异。”
他已是阉人,身体残缺,但还奢想在她面前竭力保住自己那所剩无几的自尊,不想再添劣项,可只是听她一句,那些坚守又轻易地动摇起来,溃不成军。
江瑞心底一颤,望向她的眼神晦涩难辨,艰难开口问道:“若是姐姐身边之人呢?姐姐不会觉得他们不良于行,形如残废,引人耻笑?”
付轻舟依旧没有迟疑,答道:“我从未这样想,他们只是走路姿势与常人不同,但世上每个人都会有他们异于他人之处,这有何妨。若取笑他人躯体,那是这人心灵有缺,而不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她目光定定地看向他:“所以,你也不许这么想。
”
他在想:这世上,怎会有姐姐这样好的人?
“若,那个瘸子是我呢?”
姐姐会不会觉得他行态难看丢人?毕竟连他都嫌弃那样的自己。
付轻舟不太懂江瑞的心结究竟是什么,才让他一直对她隐藏,但她已经掌握症结,认真答道:“若是你,我就更不会在意这些了。”
“你是我最亲近之人,亲人之间从不论这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姐姐很少这样长篇大论地同他说话,他方才说的明显,姐姐定能猜到隐情,那么她这番话的用意显而易见。
江瑞只觉心头酸涩得厉害,一颗泪珠克制不住地欲要砸落,被他用手背粗鲁拭去。
“我明白姐姐的意思,以后再也不会瞒姐姐了。”
他哑声承诺道。
但恐怕要除了那件事以外——他之心意。
他尚未忘记要给付轻舟上药这件事,很快压下他的满腔心绪,重新在付轻舟的面前半跪下来,动作小心轻柔地替她上药。
冰凉的药膏令她下意识缩了一下,只好转移注意力,低头问道:“那你之前是怎么弄到的?”
她本想说受伤,可话到嘴边又换了个说法。
江瑞将动作放得更轻,“当时在雪地里背着人走,结果没留心脚下摔了一跤,膝盖磕到了石头,后面也没有好好养所以就成这样了。我觉得太丢人了,才没有同姐姐讲。”
他轻描淡写几句将事情带过,还隐去了阿茹娜令他伤势加重的那一鞭。
付轻舟安静地听着,眉心微动,说:“你在北狄的时候一定吃了很多苦,可我却一无所知……”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隐入空气中。
她只通过原著中的只言片语粗略知道他们当年在北狄的境遇凄惨,可后来重逢时她却只想着江瑞的反派身份,从未真正关心过他在北狄的经历。
即便是付轻舟最细微的情绪变化也逃不过江瑞的眼睛,他不给付轻舟自责的机会,很快将话揽了过去:“这些都过去了,姐姐你看,我从北狄回来之后不就青云直上了吗,旁人还不一定有我这般造化呢。”
“不要想这些了。”他轻抿唇角,颊边浮现出一对若隐若现的浅涡,接着道:“我倒是一直记挂着另一件事。”
付轻舟因他的笑微微晃了下神,她仿佛看见了昔年的小江子。她定了定神,“什么事?”
“姐姐方才说我们是最亲近之人,是亲人,那我跟杨公子比,谁在姐姐心里更重要?”
这是明晃晃的转移话题!
怎么可以为了转移话题净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付轻舟对着他无语地眨了眨眼,无声谴责。
她要收回她刚刚的良心发现。
江瑞拉长尾调叫了一声“姐姐”,眼神温柔地凝视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不过既然他问了,付轻舟还是真诚答道:“这不一样,你和他不一样。”
在她的心里,他们完全不具有可比性——杨君亭只是她任务里必须要“爱”的攻略对象,而江瑞这是她枯燥生活里的慰藉,是她在这个游戏世界里唯一付诸真心的人。
可她的话落在江瑞的耳朵里却成了另一番意思,先前付轻舟爱极了杨君亭的形象太深入人心,反倒叫他禁锢了思维,将她的话会错了意。
借着玩笑问出口的话,到底是在自取其辱。他原就不该奢求那不属于他的答案的。
如果说原先他的心里有两种声音在交战试图占据上风,那么付轻舟的那句话则令一方溃不成军,落子成局。
他垂下头掩去他的失落,忽地一笑,温声道:“我是在同姐姐说笑的。”
“我真正想说的是——既然你我都将彼此视为至亲,先前也曾提议过结拜一事,那不如趁着明天廿六出宫,我想同姐姐正式结拜为姐弟,姐姐觉得如何?”
多年前的提议一直被搁置,付轻舟没想到对方会再提起这件事。
不过对方一直“姐姐”、“姐姐”地叫,她早默认下江瑞这个亲人了,只是问:“会不会太赶了?结拜不是要准备很多东西吗?”
“不会很赶。”
江瑞解释道:“我先前找人问过了,廿六正好是黄道吉日,百无禁忌,是万事皆宜的好日子,正适合结拜。至于东西,我已都准备妥当,只待姐姐点头了,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付轻舟愣了一下,她算是知道了江瑞的思维的跳跃之快了。
原来是早有准备。
付轻舟忍不住嘴角轻翘。
但她想起了什么,嘴角很快又放下,“我倒是想,可最近皇后娘娘总是召我前去弹奏琵琶,也不知道明日会不会也传召我去。”
他皱起眉头,双手隔着袖口布料轻扣住她的手腕,使她的手心朝上,他的眸光落在她的手指上,声音微沉:“姐姐的手像是还能弹琵琶的样子吗?即便她想听,想必也不能如愿。”
付轻舟从中听出了江瑞在为她打抱不平之意。
温热的手掌还环扣着她的手腕,她不自在地扭了一下手腕,轻易挣开了江瑞的桎梏。
“倒也没有那么夸……”
江瑞打断她:“姐姐只管告假,我想太乐署会体谅姐姐有伤不便的。”
否则,如何对得起他送的那些财礼呢?
他的眉目依旧温润,可眼底却含了一丝冷峭,“何况,我想皇后娘娘怕是一时也顾不上她的‘闲情逸致’,来寻姐姐麻烦了。”
江瑞的话有所指,听得付轻舟眼孔一缩,她连忙举起双手向他展示道:“没那么严重、真的没多严重,你千万不要因我跟皇后不对付。”
她的手就是磨破了皮,指腹发红,但还没有到手指割破、血珠迸流那种夸张的程度,顶多就是看着可怜而已。
江瑞唇边翘起一抹笑意,同她好笑道:“姐姐想什么呢,我在前朝兴许还可以搅点风云,但在后宫我是点金乏术,姐姐只管放心好了。”
他是不应掺和到后宫中去,后宫内他也确实是不能使太多手段,可他最擅长的那是诛心呀。
闻言付轻舟觉得一想也是,她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那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江瑞看着她,眼睛轻轻眨了下,含糊道:“我是听说陛下有意立皇贵妃腹中胎儿为太子,所以我想皇后最近恐怕要为此事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其他了。”
难怪今日皇后突然大发雷霆,原来前因在此。
付轻舟的心安定下来,没再推辞,又同江瑞确定了明天见面的一些细节,这才提出告辞。
江瑞说要送她回去。
付轻舟觉得她还没有那么脆弱,但奈何江瑞一向能说惯道,她实在说不过他,最后还是应下了。
江瑞似乎是怕她冷,将一个手捂递给她,自己则自然地重新抱起琵琶与她一道向外走。
付轻舟低头一看,这不就是她以前送给江瑞的那个手捂吗?没想江瑞还挺节俭,都位极人臣了还在用几年前的东西,付轻舟心里叹到。
她没有多想,转而旁敲侧击起了江瑞的腿疾。
付轻舟特意将脚步放得很慢,二个人缓缓地在宫道上走着。
听到问话,江瑞脚下一顿,但并未再隐瞒,只抿了抿唇道:“其实也还好,只是在阴寒潮湿时节膝盖会隐隐作痛,久了便习惯了,不会觉得难受。”
不是隐隐作痛,而是针扎刺骨、无法抑制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作祟。
付轻舟闻言点了点头,将他的话暗暗记下。
江瑞一直把人送到了太乐署门前才折返回去,等他回到院中时被人告知杨君泽已经等了有片刻了。
他走进房中,杨君泽立即迎了上来,开口第一句话便是:“督公您怎么又不带拄杖乱跑?您可不能总将自己的身体看作儿戏……”
江瑞心情尚佳地受了对方滔滔不绝的念叨,从善如流道:“今后不会了。”
“欸?”杨君泽脑袋卡了一下壳,却见江瑞已经在常坐的位置坐下,便也暂歇话头,打开针灸包铺开,准备为江瑞施针。
施针途中,杨君泽将付轻舟已经知道他故意接近的事说了。他心情忐忑地吞了下口水,等待江瑞对他的宣判。
“姐姐亲口说她无意于君?”
江瑞目光落在灯盏内跳跃的火苗上,眼眸幽深如潭,忽然轻轻一挑,“既然姐姐无心,那此事便就此作罢好了。”他目光转向杨君泽:“你亦不必放在心上。”
言下之意就是让他没事不用去找付轻舟了。
杨君泽会意,连忙点了点头。
直到杨君泽离开,江瑞也没有提起其他事。
得了新吩咐的顺来不解问道:“干爹,既然杨君泽今夜凑巧来了,干爹何不命他行事呢?”
江瑞修长的手指搭在瓷杯盖上,他随意地划拨了一下,“这精心栽培的棋子和随手可得的棋子自然要有所区别。杨君泽另有他用,还不该折在这儿。”
日后这杨君泽兴许还有更大的用处。
在某一刻,江瑞忽地觉得杨君泽这颗棋还是可以留得更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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